狂风突卷,天地无光。
金蒲城忙而不乱,城头上一切照旧,城内军民、蕃汉整装待发。
汉军将卒已备好五日干粮,余下财物、粮草则由车师从兵、百姓自取,无法携带的付之一炬。
耿恭极目南眺,将匈奴主力和焉耆、龟兹从军的位置牢牢刻在心里。他还在等,等云来,等雨至。
北门已彻底封死,南门内将卒云集,精壮在前,老弱在后。
天色愈加昏暗,黄沙似雪漫城。
程伟急得满头大汗,无心之语造就风来,浑身上下、来来回回、湿透数十次却无法聚云行雨。
耿恭沉声道:“不能再等了,靠天不如靠己!”
将卒上马,刀在腰,枪矛在手,弩弦已张负于背。
“阿翁,若有雨……”程冲欲言又止,中途改口,“千万别落马,神仙都救不活。”
程伟默默点头,把那只名为“灰大郎”的灰狼与补给、一左一右挂在战马两侧。他轻轻在灰狼肩背上抚摸,总觉得名字怪怪的,但张烨烨坚持这样,硬是把十八只狼叫成十八郎,想起那熊孩子,他心里涌起一股柔情,驱散了无法行云布雨的愧疚。
耿恭亲从四出,督促城内剩余粮草、物资的焚烧,他本人则作战前动员:“匈奴汇同焉耆、龟兹围我大汉西域都护府,主将有危,戊校尉府身为偏师怎能苟安?怎能上负天子、下负黎民?戊校尉府南下,只为解交河倒悬之危,请诸位同袍效死,扬我大汉国威于西域,待我大汉援军东来,再报今日困城焚粮之仇!”
南门洞开。
骑出,旗立。
城卒下城上马。
气吞万里如虎。
戊校尉军司马石修一骑当先,领左曲甲卒两百、车师从兵五百为前锋。
耿恭领亲从及中军左屯骑卒两百、车师从兵五百,次之,侧卫前锋左右。
校尉丞李亢领右曲右屯骑卒一百、车师从兵两百,居中护佑戊校尉府及车师老弱妇孺,伺机而动。
右曲候程冲领右曲左屯骑卒一百、车师从兵一百断后,范羌任后军从事。
铁骑如潮,蹄声如雷。
程伟亦在后军,远远的、静静的看着,像是历史的旁观者,又像是影院的观影者,喧闹、嘈杂、喊杀仿佛刀笔深深的刻在脑海心田:
保家卫国也好,开疆拓土也罢,后世甚至有种论调称其为穷兵黩武。
但不可否认的是,没有这些先贤前赴后继,哪有能养育十四亿人的华夏疆土?
后世海参崴、外蒙的版图缺失,仅仅是一世之痛?
事实证明,前人少一块土地,都得后人以无数血泪、汗水去填。
五里征途,顷刻而尽。
军司马石修所领前锋已摆开决一死战的阵势,恍若一把尖刀刺入庞然大物胸腹。
匈奴来势汹汹,欲硬撼汉军甲卒,夺戊校尉府军胆。
“放!”石修迎难而上。
五百车师从兵纵马挽弓,四十五度抛射。
两百汉军甲卒,悍不畏死,冒着匈奴箭雨,执弩快进。整个戊校尉府的铁甲尽聚于此,甚至连战马都蒙上了皮衣,且一人双弩。
“射!”石修再度怒吼。
“咻!咻!咻……”利箭直去,尖啸四起,成败在此一举。
这时,后军已将金蒲城南门彻底封堵,自断退守之路。
范羌拍了拍程伟的座下战马,轻声道:“阿翁,该走了。”
程伟充耳不闻,热泪盈眶,丝丝玄气睫帘溢出,瞬间蔓延至全身,漫天黑影突现,黏吝缴绕,反转痴缠,欢欣雀跃。
程伟仿佛身在界外,轻抬左手,无意识道:“云涌!”
百里乾坤再度异变,黄沙、狂风催生出黑云压顶,天地无光,白昼如夜。
程伟仿佛身在梦中,呓语轻吟:“雨来!”
暴雨如注,惊雷如瀑。
“轰隆隆!”
一道五彩电光破空而来,为昏暗的天地带来刹那明亮,只不过……这道电光落在了匈奴中军营帐之上,且有火花四溅。
“汉有神助!”
戊校尉府蕃汉将卒声威大振,气势如虹。
程冲正想拍醒程伟时,天又降异像,五色光团急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赤身悬立,心急火燎道:“两位娘娘已经离去,大人莫要落下话……啊!”
“孽畜,执法犯法!”黑云之中,突现一孔五彩斑斓,劈出一道金光,赤身孩童闷哼一声,横坠数里,重重的砸进匈奴大营,又是一阵火花四溅,他冲天而起,驾神霄玉府远遁。
并非神助大汉?程冲、范羌等人呆若木鸡,雨水瞬间浸透身心,里里外外俱是冰寒刺骨。
程伟未能突破记忆里的那道桎梏,回过神来,幽幽一叹:“走吧……没事的,在他们眼里,汉人、匈奴系出同源,谁主中原,都无所谓。”
战场已成修罗血域,处处可闻哀嚎,无主战马比比皆是,骨肉分离,胸腹洞开,脏器零落,还有少数尸体已被铁蹄踏成肉泥。
人生的千万条道路在这里浓缩成两条羊肠小道,逃、胜可生,直通人间。败者死,下地府,鬼门关就在眼前。两者的距离很近,往往只是擦肩而过,仅仅只是一箭、一枪、一刀之差,生命在此刻无比脆弱,却又无比公正,死字当头,谁都可能逃不过。
两军交战时,胜负、生死皆在一瞬间,骑卒落马的结局只有一个,不是为敌人所杀,就是遭同袍践踏,无人说抱歉,哪怕只
是多看一眼,都可能丧失一线生机。
“杀!”
“救救我!”
“给老子个痛快!”
三种截然不同呼喊,至始至终都在战场上回荡,直到对方雌伏、死绝。
还有些不知名的喃喃细语在垂死将士嘴边流连,谁也听不懂。
那是将士永远的牵挂,那是父母妻儿、恋人的名字,那是永远都不会在史书中出现的历史印记。
将士为他们而来,为他们而战,为他们而死。
程冲所部殿后本是最危险的职属,却因战事的顺利得以保全。
他们疾进的同时收拢战马,这是跨越生死的伙伴,关系到他们能否穿越漠海。
他们清理战场的同时,换上更趁手的兵器,更坚硬的护甲,把轻伤同袍扶上战马,重伤同袍则捆在战马上,还会送弥留之际的同袍远去。
他们没时间让战死的同袍入土为安,只能为其净面、摆正遗体,让其枕土东望,或许能见故乡月明。
他们离去之后,闻讯赶来的车师部落会主动清理战场,剥净同袍穿戴,若是时间允许,还会挖上几座深坑让其入土为安,避免瘟疫蔓延。
这是一条直通鬼门关的阴阳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艰难跋涉着。
雨天不利挽弓,汉军将卒尽展所长、器坚。
石修干净利落的切开匈奴营地,即将踏破其中军主帐时,徒然右拐,高举环首刀杀进焉耆、龟兹军阵,似虎入羊群,地上的雨水瞬间化为血色。
耿恭所率侧翼渐成雁行,来回耕犁,直至匈奴军阵凿穿,攻击重点也放在两千焉耆、龟兹等国的匈奴从军上,借此冲乱匈奴主力阵型,从而使其无法组织有效反击。
校尉丞李亢所率老弱妇孺趁势步入血河南下,停在十里外的一座半山腰固守,这里是前哨,也是后方,亦是归途。
正面战场的博弈仍在继续,匈奴主力放弃焉耆、龟兹等国从兵,游走在战场东西两侧寻觅反败为胜的良机。
敌我双方都以骑兵为主。
汉军骑卒甲坚器锐,适合正面战场硬碰,拙于奔袭、追击。
匈奴骑卒甲轻擅射,适合长途奔袭、游走作战,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若其困败,则瓦解云散。
耿恭见无法扩大战果,便主动撤离战场南下,石修部居中休整行进,没怎么见血的程冲部则担起重任,阻截匈奴侵扰、追击。
预想中的追击战并未发生,匈奴忙着进入金蒲城救火、忙着打扫战场、忙着不分敌我的把阵亡将士剥得一干二净。
十五里外。
耿恭向北深揖,泪别战死同袍。
他能带走的,只是一份阵亡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