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鞮恍若丧家之犬，夺城门而去。

程冲能原谅这种程度的无礼，内心深处甚至有点同情涿鞮的遭遇，虽然他不清楚对方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从那副死了爹的表情来看，不外乎……见鬼。

程冲对程伟的简单粗暴持保留意见，虽然他一向秉承非我族类、必有异心的理念，但这个时候的车师前、后国对于西域都护府来说，可谓是风雨飘摇，实在不宜树敌过多。这些话暂时只能在心里想想，两日奔波之后，最重要的是睡眠。

汉军将士入城休整，拨十人留守城门，暂时填补涿鞮和前后王夫人权力交接时的防卫空白。

车师后国户六百，丁口五千，两千青壮随时入伍为兵，但这五千人很难聚齐，以户或家族为单位分布在方圆两百里之内游牧，金蒲城的九百汉军屯卒反而是力量最为雄厚的一方，北防匈奴、内镇车师。

后王安得战死于务涂谷，车师后国人心涣散，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只能依靠地形散居避难，五十带弩职业军卒已能左右疏勒城归属。

后王夫人名郭姝，乃王莽当政时期戊己校尉郭钦之孙，王莽死于乱军，郭钦不受两任当权者待见，大部分的家人留在车师落地生根，因人种不同，过的比较艰难。直到车师后王安得娶郭姝为续弦才有所好转，这其中也有汉庭边将的影子，可惜未能诞下一子半女。好在汉人封建家长制作风、比车师人奴隶制主仆作风温暖百倍，郭姝一直很得民心，在郭氏族人和尔章昆这样的车师人帮助下，暂时能与涿鞮分庭抗礼。

程伟一觉睡到黄昏，晃晃悠悠的参加郭姝所设的烧烤晚宴，酒一人一罐，牛羊肉、果蔬管够。

郭姝食素禁酒，强颜欢笑。二十七八的样子，风霜满面不改秀美，举手之间冻疮清晰可见，安得娶其为妻，家世是一方面，相貌也不会差到哪去，但西北苦寒，年华易老。

程伟闻了闻彩罐内的馊味，把所谓的美酒塞进程冲怀里，在其笑容还没落下时，说了句让郭姝痛哭流涕的豪言壮语，“耿校尉请夫人在一年丧期结束后，举族迁入玉门关。”

春风不度玉门关，胡汉之别始于此。

程冲整个人都麻木了，举族内迁得天子点头，扶风耿氏家大业大，耿恭没胆子擅作主张，程伟挟私报复，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程伟不管耿恭能否做到这一点，抢先许下承诺。

常怀希望，人才能坚定的活下去。

史书之所以未曾提及郭姝结局，恐怕是以春秋笔法掩饰其悲惨境遇、继而又不

影响耿恭等边将形象，一句“后王夫人先世汉人、常私以虏情告恭、又给以粮饷”不知隐藏了多少血泪。

宾主尽欢，除了程冲。

程伟私下和郭姝谈及耿恭用意时，加上了今后一年的历史走向，虽然都是猜测之词，语气却不容置疑，总结起来就八个字：不容乐观，早做准备。

郭姝别无选择，戊校尉府若是无法在车师后国立足，她的结局只有一条路，委身涿鞮苟活，谁都不愿意那样做。

五十将卒休整一夜，程冲率四十骑、穿胡服、戴胡帽、扮作车师部落转战天山北麓东西两侧。

匈奴大军虽然转而攻略交河、柳中城、金蒲城，但焉耆、龟兹两国从卒仍在务涂谷周边筹措粮草，失去家园的车师民众不得不依附疏勒城乞活。这样下去并不是好事，匈奴若是眼馋这些人口，阴差阳错之下，很可能断去金蒲城的退路。

既然是早出晚归，程伟也就没了用武之地，随程冲亲从赵坚、屯长吕九等十人把守疏勒城门。

这些人看见程伟话都说不囫囵，他也不想自讨没趣，抱了一堆木条躲到城楼上削制箭杆打发时间，手中忙个不停，脑子里全是“牛犊子”。

程伟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眼睛异于常人，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声势从来没这么大，他不禁在想，难道是这个年代死人太多？

“天使？”尔章昆蹑手蹑脚的从东城墙走来，抚胸弯腰道，“夫人想请天使一叙。”

“别天使来、天使去的，听的我好像快死了一样。”程伟笑道，“尔章兄直呼我姓名即可。”

“不敢！我就倚老卖老称一声贤弟。”尔章昆边走边道。

“没有尔章兄带路，我已经死在荒山野岭了。”程伟真想好好谢谢尔章昆，苦在身无长物。

“靠着诸位将军的虎威，我等才能随夫人进城，家人得以平安。助一人，全一族，真的不能比。”尔章昆远远的停住脚步，躬身做请。

“晚上我请尔章兄喝酒！”

程伟径直走到郭姝面前抱拳道，“劳夫人移步，愧不敢当。”

郭姝一身素白，轻纱蒙面，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婢女侍立左右，她微微屈膝，回以万福，“汉使有礼。”

程伟又道：“若夫人心中存疑，请畅所欲言。”

“妾身唐突。”郭姝遥望东方，倾诉乡愁，“汉令畅行西域，始自博望侯（张骞）、成于缪侯（郑吉）。

务涂谷是天山北麓最宜人

居之地，沃野百里，山林成幕，溪流纵横交错，可供数万牛羊逐草，匈奴曾设僮仆都尉于此。

宣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缪侯领兵一千五百屯田渠犁，次年破车师前部交河，匈奴闻风而逃。

缪侯遂分士卒三百人屯田车师，后又拓展至北胥鞬、赤谷、龟兹等国。

至莽逆篡位、西域乱起，共计五十二年，屯田将卒最多时高达万人。

天凤三年（公元16年），家祖时任戊已校尉，追随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平乱西域。

王骏太过轻敌，亡于焉耆诈降，大军遂败。家祖因分兵逃过一劫，趁焉耆兵出，屠其王帐老弱，经车师入玉门关。拜填外将军，得封劋胡子。但西域回天乏力，自此绝于中原，共计六十年。

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十一月，奉车都尉窦固领军再开西域，先破白山匈奴于蒲类海，再入车师，吾夫安得请降于驸马都尉耿秉。窦都尉遂以司马耿恭为戊校尉，屯田金蒲城。

西域失陷六十年，乱起时，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大军尚不能全身而退，屯卒及其家属更是插翅难飞，丁死、老没、妇孺奴，这其中有多少血泪，罄竹难书。

失陷那年，尔章昆祖母十三岁，父、兄遭戮，她与其母同受辱，十月之后，难产出血，死之前，她没有看怀里的婴儿，只是盯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念叨：屯田有错吗？十个月了……怎么还不来？

所以，驸马都尉耿秉翻越天山、斩首数千级时，妾身心里并无多少恨意。

尔章昆祖母等了十个月，有些人却等了一辈子。

或许有人能翻越万水千山，侥幸逃过围追堵截，葬身玉门关内。

但从无人来，一次都没有。

这次会是例外？耿校尉真有这种想法？天子知道西域有大汉遗民？”

程伟斩钉截铁地道：“请夫人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定能得偿所愿。耿校尉主动提出，怎会有假？耿校尉还说了，屯田百姓不撤完，誓死不过天山。”

郭姝静静凝视程伟，直到其面红耳赤才道：“汉使言重了，只要耿校尉有这个心，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便可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九泉？’程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脑海里似乎有些莫名的关键闪过，他没能抓住。

与此同时，疏勒城西去九十里，新任桃止山之主、神荼也有了瞬间恍惚，五丈外，某个蹲在草丛中的小男孩正冲他热情挥手：“神荼叔叔……快来给我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