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汪直去乾清宫?”
万贵妃面无表情的瞥了当差内使一眼,喜怒不显,才是最大的不悦。
“娘娘放心,想来是好事。”当差内使恭恭敬敬的陪着笑,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面上去。
话虽如此,但万贵妃浸淫禁中二十余年,深知事有反常即为妖的道理,立刻令昭德宫管事太监段英领汪直来见。
有明一朝,宦官等级森严。
典簿正七品,奉御正六品,左右监丞正五品,左右少监从四品,二十四衙门主管、各地镇守、各军监军、主宫管事称太监、正四品。
再往上,无秩可升,惟有恩赏。
先赐斗牛蟒服,再加升则在膝襕添飞鱼。再升,则受赏。特升,赐玉带。冬则光素,夏则玲珑,三月、九月则顶妆玉带也。再升,内府骑马。再升,每岁禄米十二石。如再升,但凡一级每岁加禄米十二石,一石约为一百三十斤。
长随、当差、听事等宦官才是禁中的基层,亦称内官或内使,再往下就是小火者。
尊卑以冠戴、服饰、牙牌区分,无品秩者戴平巾,即竹丝作胎、青罗蒙之。当差、听事、小火者的牙牌均为乌木制,长随以上则是象牙制,正面刻有所属衙门和官衔,背面刻有字号。
六岁的汪直勉强算是小火者,因供职昭德宫而水涨船高,因酷似成化帝幼年模样而备受万贵妃青睐。
传话内使嫌汪直腿短,抱着他走到昭德宫前才放下来。
段英焦急不安的等在廊下,只为问汪直一句话:“最近在宫里冲撞贵人了?”
汪直可怜兮兮的道:“奴婢不敢。”
宫里确实没有,宫外不算。
段英换上一副笑脸道:“万岁爷让你去乾清宫伺候贵妃娘娘,万万不能给咱昭德宫丢脸。”
汪直立刻眼泪汪汪,吓得说不出话来。
“别怕,万岁爷一向仁慈,在昭德宫怎么样,到了乾清宫照旧。”段英边走边安抚。
“谢谢公公。”汪直声带颤抖,似乎激动的无以复加。
寝殿内的万贵妃已盛装打扮一新,待汪直规规矩矩的行完礼,招了招手道,“快过来。”
汪直急趋向前,脑袋瓜深垂,眉目观心。
“咦?怎么胖了一圈?”万贵妃揉了揉汪直的小脸蛋。
“娘娘圣慈,待奴婢宽厚,还有公公、姑姑们的爱护。”汪直说。
“这小嘴跟抹了蜂蜜似的。”万贵妃笑道,“陛下想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关姑姑们的事,是奴婢自己偷偷溜出去的。”汪直扑通一声跪下,六岁而已,根本不需诘问。
段英身为昭德宫管事太监,首当其冲,立刻瘫软在地,寝殿内陆陆续续跪倒一大片,异口同声“娘娘恕罪”,再无一人站立。
“你出皇城了?”万贵妃蛾眉倒蹙。
“嗯……姑姑们不知道。”汪直哽咽道。
“怎么出去的?”短暂的愕然惊怒过后,万贵妃关心细节。
“有人……有人来接奴婢。”汪直哭着说。
勾结外臣?段英再也受不了这种窒息的压力,眼前一黑,嘭的一声,人事不省。
“让他躺着!”万贵妃发作一句,郁闷稍减,拉着汪直的手循循善诱,“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本宫恕你无罪,谁来接你?”
“是……”汪直欲言又止。
“悄悄告诉本宫。”万贵妃微微侧头。
“神仙。”汪直轻声道。
“神仙?”万贵妃忍俊不禁,沉闷一扫而空。
汪直使劲点头,泪水无尽。
“无知不罪,但不能欺骗本宫。”万贵妃一字一顿道,“谁带你出入禁中?”
汪直犹犹豫豫的把手伸进怀里,立刻有宫女、内侍扑了上来。
“跪着!”万贵妃怒目,“孩子从小跟着本宫,会害人?”
“奴婢不会骗娘娘。”汪直掏出一块锦衣卫牙牌,高高奉上,“那些神仙住在东江米巷怀恩大人外宅。”
万贵妃一下懵了,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有张无边无际的黑网笼罩在紫禁城上空,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对殿内众人喝道,“都去耳房呆着,没本宫命令,不准出来。”
宫女、内侍片刻退尽。
“是怀恩差人带你出去的?”万贵妃接过牙牌仔细端详。
“不是怀恩大人,是神仙老爷,他们住在门上。”汪直说。
“门上?”万贵妃应声朝门望去,视线尽头有两张崭新的门画,三天前刚贴上。
“娘娘,我可以跟他们说话。”汪直言之凿凿。
万贵妃忽然觉得有股阴风吹过,冷嗖嗖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娘娘莫怕,两位神仙老爷只能待在门上,出不来。”张烨烨安慰道。
“你去试试。”万贵妃哑然失笑,权当新年找个乐子,既然能扯出怀恩,昭德宫并无多大过错,六岁的孩子怎能同司礼监掌印太监抗衡?
“可以去宫门吗?神仙老爷在寝殿出现,恐会惊扰娘娘。”汪直弱弱的问。
“起来吧!”万贵妃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牵着汪直的手朝门外走去,似曾相识的场景下,她真情流露,“陛下也经历过这样的无奈,比谁都清楚其中的痛苦,就算没有神仙,你一样能健健康康长大。”
“汪直永远不会欺骗娘娘。”汪直信誓旦旦。
“陛下小时候也这样说。”万贵妃温温柔柔的笑了,一脸圣洁。
寝殿廊下候着的宫女、内侍不声不响的随扈在后,停在昭德宫门禁前。
“娘娘莫怕。”汪直冲着木门轻声喊,“神仙老爷。”
右侧宫门的郁垒画像应声神动,跃然于纸上,眼珠子转了几下,立刻活了过来,凶神恶煞似的面孔,硬生生的挤出一丝笑容,更显狰狞,“桃止山郁垒见过贵妃娘娘,汪直很讨我家大人喜欢,请贵妃娘娘多加照看。”
“啊!”
“救命!”
“有鬼!”
“娘娘……”
宫女、内侍顿时乱成一团,黄昏宁静,荡然无存。
“娘娘?”汪直晃了晃万贵妃的手,怯怯道,“神仙老爷也很可怜,烨烨说他们喜欢拦路抢劫,要生生世世为人间看门赎罪。”
万贵妃目瞪口呆,出了上气没下气。
郁垒的黑脸立成酱紫,口不择言道,“贵妃娘娘勿惊,我属天地正统,从不涉人间事,城门纳税乃国法。”
有钱能使鬼推磨!万贵妃忽然惊醒,怒斥左右,“滚回廊下跪着,再有喧哗者,立送安乐堂。”
“既然汪直无事,我就告辞了。”郁垒作别,门画灵动尽去。
乾清宫,晚膳时。
朱见深正与五味蒸面筋较劲,门外内侍忽然不断传唱“贵妃娘娘驾到”。
朱见深看着膳桌上的二十道菜叹了口气:“劳民伤财,撤……”
“别撤。”万贵妃风风火火而来,汪直满头大汗的跟在身后,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朱见深连连摇头,成何体统。
“都去廊下候着。”万贵妃雌威尽显,挥退一殿内侍、宫女,坐在朱见深旁边剧喘,“舆轿太慢,臣妾等不了那么久。”
朱见深心中一动,看着匍匐在地的小内使问:“汪直?”
汪直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汪直恭请万岁爷圣安。”
朱见深微微颔首:“起来吧。”
万贵妃盛了一碗豆汤压惊,自顾自地道:“怀恩见鬼了?”
朱见深飞快的瞥了汪直一眼。
万贵妃没好气地道:“就是汪直叫来的。”
“鲁莽。”朱见深埋怨道,“真有个三长两短,朕怎么办?”
“臣妾问,好过陛下问。”万贵妃不以为然。
“姑姑问出什么了?”朱见深笑道。
“郁……垒,对,就叫郁垒,昭德宫门禁上贴着的那张门神会说话。”万贵妃咬牙切齿道,“大年三十就住进怀恩家了。”
“他们先去的昭德宫,然后才到内承库找怀恩。”朱见深叹气。
万贵妃看着汪直问:“是这样吗?”
“是。”小可怜使劲点头,“奴婢不知道他们先去的哪,那天奴婢起夜,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就出去看了一眼。”
“不会叫人?”万贵妃恼了。
“王姑姑说娘娘有失眠症,怕吵着娘娘休息。”汪直的小脑袋瓜耷拉着。
“好孩子!”万贵妃转怒为喜,附在朱见深耳边道,“陛下小时候可没这么心疼人。”
“朕改。”朱见深在膳桌上来来回回周转,万贵妃平时爱吃的菜都摆在了面前。
“陛下快问吧,臣妾见到郁垒之后怕坏了大事,什么都没敢问。”万贵妃喜笑颜开。
“姑姑吓着他了,六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朱见深指着膳桌上的鹅肉说,“汪直,这道菜是朕赏你的,愿你将来曲项向天歌。”
“奴婢不敢。”汪直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陛下赏赐不能推辞,待会带回去让你那几个姑姑都尝尝。”万贵妃语重心长道。
“奴婢谢陛下、贵妃娘娘赏。”汪直伏地谢恩。
“起来吧,朕像你这么大时,成天想着和贵妃娘娘出宫到处走走。”朱见深感慨万千道,“这个梦想,直到如今都没能实现,即便出宫郊祀,也只是高居御辇之上,对着御道两边帷幔发呆。你呢,看见的又是什么?和朕一样?”
“奴婢……奴婢今天看见正一真人了。”汪直语无伦次。
“你去刑部大牢了?”朱见深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会从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拉开帷幕。
“叔叔说那里是朝天宫。”汪直侧头想了想。
“叔叔?”朱见深又问。
“叔叔是烨烨的舅舅,那天夜里在门禁前自言自语的也是叔叔,神仙老爷叫叔叔大人。”汪直说。
“神仙老爷就是门上的那对门神。”万贵妃见缝插针的说了句。
“烨烨是谁?”朱见深忍不住白了万贵妃一眼,见鬼之后反而食欲大增,精神也好了一大截。
“烨烨今年三岁,他说……他是玉帝。”汪直吞吞吐吐道。
“你知道玉帝是干什么的吗?”朱见深心里一惊,想起怀恩找来的那几本古籍。
“烨烨说专管神仙道佛、妖魔鬼怪。”汪直说。
“正一真人长什么样子?”朱见深略过两个熊孩子之间的戏言。
“很老很老,我们去大慈恩寺礼佛时遇见的,他自称第四十五代正一真人张懋丞。”汪直说。
“张懋丞?”朱见深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玉帝也去礼佛?”万贵妃边吃边和汪直较真。
“烨烨很威风很威风,上午他在天王殿对着弥勒佛像作揖,佛头就掉了。”汪直两眼放光,一脸兴奋的道,“后来又对着大雄宝殿鞠躬,如来佛像立刻炸了,好多和尚闹着要自杀。”
“咳咳咳……”万贵妃放下调羹,捂嘴咳个不停。
“食不言!寝不语!”朱见深连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能怪臣妾?这么大的事东厂不知道?”万贵妃嗔道。
“不一定是真的。”朱见深咕哝一句,又看着汪直问,“确定是在朝天宫?”
“奴婢不敢确定,一眨眼就在那了,烨烨一直拉着奴婢说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汪直想了想道,“后来……叔叔好像揍了正一真人一顿,又说了一通话,奴婢倒是记下来了。”
“别急,慢慢想,有什么说什么。”朱见深松了一口气。
汪直学得惟妙惟肖:
正一真人说“帝君心存偏见,贫道无法苟同。曲阜孔家比起龙虎山张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几年,衍圣公孔弘绪坐奸良家妇女四十余人,勒杀无辜四人,法当斩。成化五年,今上诏以宣圣故,仅仅只是削爵为民,以弟弘泰代之。激愤杀人与虐民为乐,不可同日而语。”
叔叔说“豺狼相争我没兴趣,张真人最好弄清楚,谁想借助谁成事,隐身朝天宫二十五年,一年四季冷菜冷饭,等的就是今天吧?徒劳无功的后果,张真人担得起吗?”
“没了?”朱见深沉吟许久。
“奴婢不记得了,烨烨觉得殿外香炉很好看,想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当澡盆,拉着奴婢做参谋。”汪直哭丧着脸。
“香炉呢?”朱见深心里咯噔一下。
“不见了。”汪直的小脸愁成一团。
“是个好孩子。”朱见深莞尔一笑,“汪直身怀赤子之心,贵妃娘娘功不可没,这座菜赏给昭德宫。”
“臣妾分内之事。”万贵妃行礼谢恩。
“娘娘先去东暖阁歇着,朕处理完政事,再听汪直讲宫外趣闻。”朱见深步入西暖阁,敛去笑容,吩咐左右,“让李永昌滚过来!”
两刻钟之后,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李永昌狼狈不堪的跪倒在乾清宫西暖阁。
“臣有罪!”李永昌五体投地。
“当诛?”朱见深冷冷的道。
“启禀陛下,大慈恩寺一事太过荒诞无稽,微臣禅精竭虑半天,仍然无法理出头绪,已将僧俗证言汇集成册,请陛下明鉴。”李永昌双手高举奏疏交由近侍转呈。
“佛像毁碎为真?”朱见深怒目。
“启禀陛下,微臣亲自勘察过,大慈恩寺天王殿弥勒佛像齐肩断裂、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像尽碎,蕃汉僧众皆言妖童入世亵佛。”李永昌不停叩首。
“张元吉怎么样了?”朱见深话风突转。
“仍在刑部狱监候处决,礼遇……”李永昌说。
“惨遭其荼毒的四十七人不是我大明子民?监候日久,若死于狱中,全其首领,怎泄神人之愤?”朱见深疾言厉色道,“朕容正一道统继续传承,不代表此等禽兽可以苟活。”
“启禀陛下,张元吉早有死意,数次自残均未能得逞,微臣会令东厂介入刑狱监督,严防死守。”李永昌汗如雨下。
“再派人去朝天宫查查,看看哪座宫殿中庭近日少了鼎香炉,不要再让朕失望!”朱见深挥退李永昌,拿起奏疏逐字逐句翻阅。
通篇妖童、妖女、妖帝、妖道等字眼,到了最后,佛光普照,白衣菩萨降世除妖,终还宇内澄清。
不像东厂奏疏,更像是大慈恩寺和尚自辩,难怪李永昌迟迟不敢上奏。
朱见深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掷杯摔碟冲动,缓缓登上东阁楼,万贵妃的娇笑,肆无忌惮的四处回荡。
他在暖阁外小站了一会,汪直正以纯真视角描述三天来的所见所闻,神异、世俗和谐共处。
“外面有那么好吗?”朱见深推门而入,万贵妃、汪直仿佛一对母子心连心同步行礼。
“京师万般好,惟缺起居处。”万贵妃笑道。
“这事朕知道,吃喝拉撒睡,禁之必反,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宣德末年,曾在棋盘街设置过几个起居室,有字有标识,读书人太少,免费没人信,久而久之,不了了之。”朱见深叹道。
“汪直见过真武大帝,就在东江米巷怀恩外宅。”万贵妃一脸雀跃。
“什么时候?”朱见深愕然。
“启禀陛下,正月初二,烨烨叫他真武叔叔,奴婢也跟着这样叫。”汪直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真武大帝?”朱见深问。
“那天早上我跟烨烨讲,真武大帝在禁中显圣,真武叔叔刚好起床,他就问了句。”汪直说。
“就说这些?”朱见深又问。
“真武叔叔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说想马革裹尸……”汪直红着脸道。
“知道马革裹尸是什么意思吗?”朱见深笑了。
“为先帝血耻,为大明戍边,为陛下开疆扩土。”汪直脱口而出。
“听谁说的?”朱见深笑得有点勉强。
“公公们都这么讲。”汪直察言观色,声音小了点。
“新年伊始,先给陛下报喜。”万贵妃喜不自胜。
“喜?”朱见深奇道。
“真武叔叔会保佑奴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汪直忽然抬头,稚目似有神光闪烁,璀璨如星。
“从年三十开始讲,若能让朕满意,许你成材之后外出监军。”朱见深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让汪直等到未来的太子登基,有多远,滚多远。
汪直这一开口,子时都未能停,李永昌送来一封加急奏疏,以蜡封装,包裹的严严实实。
“正一盟威道第六代传人张椒示训:大道无方,待人而行。生可惜也,死当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