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头顶燃香,以示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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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大慈恩寺。

白衣姗姗来迟,言辞犀利,有理有据。

程伟笑的有些勉强,“自始至终,我只是关心有没有人想死,并没有逼人去死。自死之人,永为尘埃,省的来世父母含辛茹苦,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养头猪。”

“山河破碎时,帝君不见,山河重拾时,帝君又来,着实让人费解。 ”白衣挥挥手,札实巴领着僧众退向后院。

“我和菩萨眼中的世界并不一样,或者菩萨所见已是改变之后的结果,又或者菩萨明日醒来,往事会无声无息的更替,而菩萨对此无感。”程伟意味深长地道,“菩萨不是为这些人来的吧?弥勒借体降临出了岔子?”

“帝君眼里的岔子,等同于我佛机缘。”白衣笑道,“贫僧特来拜见第四十五代正一真人。”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张懋丞盘坐在香炉里冷笑,“就算贫道愿为菩萨释疑,帝君准吗?菩萨敢听?愿信?”

“剑主既然能为清世二字动杀心,张真人所言定为后世之天机,想必是玄始帝君为人间打开了一扇窗,引人效仿,成就无限可能,往来古今不再是某个人的单一选项。”白衣笑道。

“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本末倒置,拿无知当天真。”张懋丞嘴角尽是嘲讽,“菩萨所言皆为谬论,拜贫道为师,可解此疑惑。”

“若张真人德行俱佳,贫僧乃至我佛拜于龙虎山门下都无不可。”白衣反唇相讥,“张氏远祖道陵,自以修炼为术,清虚为宗,主张玄教。其言无稽,天岂有师?缪崇其号,子孙相传,遂为故实……且其先世,无功于国,无补于世,宜绝其荫封,以扶植正教。”

“不是佛门从中作梗,张家会出此等不肖子孙?”张懋丞唾面自干道,“历史会证明,谁是谁非,谁能笑到最后。”

“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未来有变数,张真人也看不到那天。”白衣道。

“佛门未来比张家还惨,菩萨一定能看到那一天。”张懋丞啐道。

“贫僧拭目以待。”白衣转身面向程伟合十一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帝君给张真人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菩萨不想要这个机会?”张懋丞笑了。

“我佛无所不能,今日之事,早在预料之中。”白衣再次合十一礼,“两位慢走,大慈恩寺今日有丧,暂不待客。”

朝天宫位于紫禁城西北、阜城门内,规模宏阔,大小房舍两千多间,是京师最大的道教建筑群,亦是朱明礼部治下道箓司所在,掌管天下府州县宫观、道士名册,主导道士升迁、度牒发放,并监督其恪守戒律清规。

因防火所需,大部分宫殿都处于封闭状态,佑圣殿便是其中之一,太过幽静深邃,凭空添了几许阴森。

张懋丞像是回到自己的家,拿着拂尘四处擦拭,忙个不停。

张烨烨、汪直坐在门槛上絮絮叨叨,天马行空,前一句还在讨论和尚吃肉,后一句就开始埋怨京师没公厕,随地大小便。

绝仙剑在一旁听的头晕脑涨,恶心想吐,抱着程圣君不声不响的消失。

程伟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好笑之余,感慨万千。

朱明京师一直深受环境卫生困扰,甚至因此生成瘟疫。

百货云集、接踵摩肩之处,既有遍地乌纱,亦有触鼻粪秽,屈躬解溲者,比比皆是,峨冠博带,荆钗布裙,裸身杂处,肉薄相逼,光天化日之下,毫不为怪。更有甚者,偶至道旁方便,刚解裤,卒遇贵官来,前驱诃逐至两三胡同,几于裤内。

张懋丞终于受不了两个熊孩子的聒噪,主动开口:“贫道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程伟漫不经心的问:“真人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杨亿。”张懋丞言简意赅。

“有屁快放,胡说八道就不必了。”程伟挑了挑眉,“真人因全真教一事迁怒佛门,缺了元始天尊他老人家那份大度。”

“大度并非不计较,积累的越久,爆发越强烈。”张懋丞说。

“呵呵。”程伟不置可否,又问,“真人怎么想起另立全真?披身兽皮奴于蒙元更好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张懋丞幽幽一叹,“李唐胡虏血统,一样功盖千秋。”

“别侮辱文丞相,张真人不配。李唐以汉人自居,蒙元呢?”程伟冷笑。

“空有气节,与国无益,他若懂迂回,历史或已改写。华夏以一州之地,发展到四夷臣服,杀戮、融合何曾少过?”张懋丞叹道。

“汉人永为四等?”程伟突然发难,一脚踹在张懋丞腹下,“张真人不习惯站着生活,那就趴着。”

张烨烨正和汪直聊的热火朝天,听见响声回头,小短腿急走几步,撅着屁股扶张懋丞站起来,“爷爷没事吧?”

“年纪大了就是这

样,不能跟年轻人比,还要受年轻人欺负。”张懋丞笑着摇头。

“爷爷都这么老了,没儿孙吗?”张烨烨问。

“这个爷爷不光有孙子,还很有出息。”程伟带着几许揶揄道,“杀了四十多个人,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正在监狱等死。”

张烨烨连退好几步,一脸后怕的抓着汪直胳膊,拍了拍小胸脯道,“我今年也是三岁。”

汪直呆滞不语,已隐约猜到杀人者乃正一真人张元吉。

“帝君这舅舅当的不合格。”张懋丞雄辩滔滔,“正统十年,夏,四月,道录司上奏:故正一嗣教真人张懋丞嫡孙元吉当袭封,其族叔祖懋嘉欺其幼,欲夺之,劫其所携金玉诸器物,并奏疏沮不使行。懋丞妻携元吉潜诣京,懋嘉亦偕至,相与竞于真武庙。

法司鞫懋嘉赎徒,先皇命杖之,发朝天宫洒扫其祖天师庙。吾孙元吉时年十一。

正统十二年,夏,五月,吾孙元吉上奏:祖母玄君董氏有婿徐翰欺臣幼穉,欲擅府中资产,又尝于祖丧次,逼奸婢妾”。

吾妻董氏亦具状同告徐翰之罪,徐翰至京诬奏吾妻与家奴通,先皇英明,遂命锦衣卫收徐翰斩之,没其家资。

吾孙元吉年幼时,此等遭遇,数不胜数,受制于家丑不可外扬,难为世人知。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得位不正,又以小儿持金于市,半根寒毛都没伤到,却要杀四十余人泄愤,世世代代皆为招摇撞骗之家,有那么金贵吗?”程伟微微一顿,又道,“龙虎山正一派本兄弟相传,到了张真人这里,狗胆包天,改为隔代相传。张元吉好比景泰帝朱祁玉,得位不正,人人得而诛之,能折腾到到现在,是苍天无眼。”

“帝君心存偏见,贫道无法苟同。曲阜孔家比起龙虎山张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几年,衍圣公孔弘绪坐奸良家妇女四十余人,勒杀无辜四人,法当斩。成化五年,今上诏以宣圣故,仅仅只是削爵为民,以弟弘泰代之。”张懋丞幽幽一叹,“激愤杀人与虐民为乐,不可同日而语。”

“难怪朱见深喜用传奉官与僧,儒、道不走寻常路,以耻为荣,互较高低,天下乌鸦一般黑,当然要挑更听话的。”程伟牵着张烨烨和汪直朝殿外走去。

“帝君留步。”张懋丞急了。

“豺狼相争我没兴趣,张真人最好弄清楚,谁想借助谁成事,隐身朝天宫二十五年,一年四季冷菜冷饭,等的就是今天吧?徒劳无功的后果,张真人担得起吗?”程伟问。

“无关道佛之争,算是配合帝君小作一次尝试,若能成功,三界两地都能受益。”张懋丞朝着张烨烨拱手一礼道,“玉帝不是好奇和尚头上的那些点去哪了吗?”

“我知道,全是酒肉和尚,不能有点。”张烨烨说。

“头顶燃香,以示虔诚,玉帝金口所言,又称戒疤。”张懋丞语气轻快地道,“一切始于玄始帝君为使玉帝制登天庭,选择与弥勒媾和。禅宗从此一家独大,但也没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命运,逐渐形成五个主要分支:临济宗、曹洞宗、沩仰宗、云门宗、法眼宗。不仅如此,最为强盛的临济宗又分出黄龙派和杨岐派,合称为五宗七派。

百年兴盛之后,金虏、蒙元相继南下,山河玉碎,民不聊生,法亦凋零,藏传佛教趁机入侵华夏,释迦派牢牢占据蒙元帝师一职。

又是一个一百年,我朝太祖振戈,蒙元退出华夏腹地,释迦派遁入绝域高原深处。

但禅宗早已支离破碎,太祖对空门并无好感,任其自生自灭,反倒是因为安抚藏区的需要,对藏传佛教厚爱有加,供奉不缺。

禅宗依旧沉沦,死水一团。甚至有高僧指出:僧尼暴横,灭法之由。司世道者从而抑之,佛法乃得久存而无弊,是正以安僧,非以病僧也。

直至某个天才横溢的少年遁入空门。

俗家姓苏,常州府无锡人,字汉月,号法藏,故名汉月法藏。师从临济宗僧人密云圆悟,青出于蓝胜于蓝,且能开宗立派。

入道之初,执着于“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后执着于“祖师禅、如来禅之界定”,欲从根本上重新阐释禅宗核心思想“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汉月法藏自诩:天目为印心、清凉为印法、真师则临济也,即得义玄、慧洪、原妙三位高僧隔代精传。”

程伟猜测张懋丞用意的同时,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汉月法藏。

汉月法藏所著《五宗原》,与其师密云圆悟见地相左。汉月法藏逝后,圆悟著《辟妄七书》进行批驳。汉月法藏之徒潭吉弘忍著《五宗救》,维护其师之说,兼驳密云圆悟的《辟妄七书》。潭吉弘忍死后,密云圆悟再著《辟妄救略说》十卷,对汉月法藏、潭吉弘忍这对师徒进行清算,引发举国僧诤。

这场僧诤,在清世宗雍正的强力干预下,焚毁了汉月法藏及其弟子所有著作,密云圆悟大获全胜。

因汉月法藏悟道和最初弘法都在常熟三

峰山,又称三峰和尚,其传承亦称三峰宗,备受东林党追捧。

三峰宗传至第三代,适逢社稷初易,江南士林兴起一股“遗民逃禅”风潮,前朝士人、官僚子弟、宗室成员纷纷出家为僧,这些人大多入了三峰宗,几乎垄断整个江南禅宗,大有一呼万应之势。

雍正好佛,拜读密云圆悟著作,见其辟汉月法藏之语,深以为然,御定汉月法藏背师叛宗、大逆不道、其人为“魔藏”、其法为“魔法”、其传承为“魔子魔孙”,再加上“遗民逃禅”一事,遂下定决心取缔三峰宗。

诏曰:当日魔藏取悦士大夫为这保护,使师徒竞相逐块,遂引为种类,其徒至今散布人间不少。宗门衰坏,职此之由,朕今不加屏斥,魔法何时熄灭?著将藏内所有藏(汉月法藏)忍(汉月法藏弟子谭吉弘忍)语录,并《五宗原》、《五宗救》等书,尽行板毁,僧徒不许私自收藏,有违旨隐匿者,发觉,以不敬律论。另将《五宗救》一书,逐条驳正,刻入藏内,使后世具正知见者,知其魔异,不起他疑。天童密云派下法藏一支,所有徒众,著直省督抚详细查明,尽削去支派,永不许复入祖庭。果能于他方参学,得正知见,别嗣他宗,方许秉拂。谕到之日,天下祖庭系法藏子孙开堂者,即撤其钟板,不许说法,地方官即择天童下别支承接方丈。

雍正整顿三峰宗的同时,为了缓和满汉矛盾,开恩于文字犯讳者,如愿忏悔改过,准其入佛门出家修行,接受三坛大戒(沙弥戒、比丘戒、菩萨戒)的同时,必须在头顶燃香供佛,以示虔诚。

效果奇佳,遂成定制。

雍正作为大一统之君,亲自上阵辩法,逐条批驳,开华夏历史之先河,且大气磅礴。

诏曰:“如伊门下僧徒,固守魔说,自谓法乳不谬,正契别传之旨,实得临济之宗,不肯心悦诚服梦觉醉醒者,着来见朕,令其面陈,朕自以佛法与之较量,如果见过于朕,所论尤高,朕即收回原旨,仍立三峰宗派。

无人应战,密云圆悟之论大获全胜,但获胜的只是他个人,而非禅宗,藏传佛教再次卷土重来。

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高二十米。寝卧九间,有上有下,床二十七张,天子随时居寝,妃、嫔得以次进御。

朱见深难得静下心来,思考登基六年所得,幼年艰辛又一次在脑海浮现。

为君不易,孤家寡人。

景泰帝朱祁玉登基、英宗朱祁镇夺门之变,均以血淋淋的事实说明这一点。

力促朱祁玉登基的文武百官、内臣无一善终,拥护朱祁镇夺门复辟的大臣、太监一个比一个惨。

“朕不是一个人,朕还有姑姑。”

朱见深如是想,放下手中的奏疏,微不可见地点头道:“今日还是贵妃娘娘侍寝。”

有人领命去,有人入宫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昌疾步觐见,亦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手握东厂权柄,与掌印太监怀恩并驾齐驱。

“彭卿走了?”朱见深喜不自胜,他是真怕体弱多病的内阁首辅彭时、死在午门外,这老头除了喜欢拿天象说事,没什么别的毛病,持身也还算端正。

“回禀陛下,彭大人刚刚离去,诸位大人都散了。”李永昌的脸色很是古怪,略一沉吟又道,“彭大人族弟彭华重伤昏迷不醒,彭大人急着去探望。”

“彭华?不是彭彦充?”朱见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笑。

“回禀陛下,彭彦充是彭大人从弟,乃天顺元年殿试登进士第二甲第六名。彭华的关系远一点,任经筵讲官,景泰五年会试第一。”李永昌如数家珍,因其养子李泰与彭华走动频繁。

真不认识!朱见深脸微微一红,经筵讲官光拿俸禄不干活,也不是个事,要不要送去内书房教书?

“启禀陛下,奴婢有要事上奏。”李永昌扑通一下跪倒。

东厂的事?朱见深皱了皱眉,挥挥手,宫女、太监纷纷退出暖阁。

“启禀陛下,彭华在东江米巷怀恩大人宅前、为一女子所伤。”李永昌伏地不起,汗如雨下道,“怀恩大人于大年三十搬回居贤坊戴家老宅,并报失两块锦衣卫令牌,东江米巷已借予她人暂居。”

“彭华干什么了?”朱见深问。

“彭华使下人叩门请见,那女子正好领着三个孩子出门,彭大人唤了声小娘子,腹下便挨了一脚,当场昏迷不醒。”事涉掌印太监怀恩,李永昌事无巨细的禀告。

“经筵讲官去见大伴?”朱见深下身微微一凉,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真是清贵啊,那位脚踹会元的奇女子是何方人士?”

“陛下恕罪,因适逢年关,东厂加强巡视大内周边,在怀恩大人宅院四周连遭不幸,自高处摔倒十九人,皆需卧床修养。”李永昌不断叩头请罪,在帝王跟前言鬼神异事,通常都没好下场。

“什么?”

朱见深豁然起立,案桌上的奏疏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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