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五年,大年三十。
朱明京师分东、西、南、北、中、五城,城下辖坊,坊下分铺。
南薰坊在正阳门内,共八铺,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北至长安大街。
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东公生门、兵部、工部、御药库、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銮驾库、翰林院等重地皆位于此。
怀恩在东江米巷置办了一座三进四合院,坐北朝南,不算出格,亦不显眼。
怀恩从未想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也会有年关难过的时候,家眷仆役一大早赶往位于居贤坊的戴家老宅,再次回家时,两扇木门上已多出一副对联。
横批“清廉如水”。
左为“谢绝访客”。
右是“打死勿论”。
纵然怀恩愁思百结,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此行事岂不是自绝于内臣、文武百官?
贴在门上的两位门神眨了眨眼,咯吱一声门开了。
里外皆不见人,无风自开,轿夫、侍从面面相觑。
怀恩暗道“白日见鬼”之际,顺手关门,迎面是紧贴东屋南山墙的影壁,左拐,是一个圆形拱门。
往日熟悉的场景,此刻诡异绝伦。
一个三四岁的熊孩子,正对着廊下空气自言自语:“小宝哥哥别哭啊,人不能一辈子做鬼……”
怀恩精气神瞬间耗尽,腿一软差点跌倒。
熊孩子转过身,甜甜地道:“爷爷新年好。”
怀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想要说些什么,牙齿却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程伟走了出来,拱手道:“太过唐突,怀恩大人见谅。”
怀恩拱手回礼:“言重了,此地简陋,还请贵人多多包涵。”
两人并肩走进垂花门,百十平米的里院多出几辆房车,嗡嗡作响。
怀恩暗暗吃了一惊,“铁笼子都打造的这般富丽堂皇,四合院怕是容不下他们。”
“正屋、厢房没进过,图怀恩大人府邸清静。”程伟笑道。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贵人莫要嫌弃是残躯所居。”怀恩诚意满满。
“客人得有客人的自觉,绝不会给怀恩大人找麻烦。”程伟又道。
“有不便之处,请贵人开口,只要合情合理合法,老朽一定尽心尽力。”怀恩连忙道。
“有的……有的……”夏霆从厨房跑出来,袖子高高挽起,手里还提着半颗白菜,心急火燎道,“这位大人带牙牌来了吗?等着欣赏京师风景呢!”
怀恩还没来得及回应,绝仙剑便从厨房追了出来,“再敢偷懒,姑奶奶把你脱光挂在承天门上,让你好好看!”
承天
门即后世的天铵门,寓意“承天启运,受命于天”。天顺元年遭雷击起火焚毁,直至成化元年才由工部尚书白圭主持、工部左侍郎蒯祥担纲重建,从原来的牌坊式改建成宫殿式。
怀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程伟斟酌片刻道:“我们会在京城待一年左右,就像借住大人宅邸,只为图个清静,无意犯禁,不问自取并非做客之道。”
怀恩脸色有点难看,从怀里掏出两块黄色牙牌,“贵人见谅,牙牌我已报失,但不影响行走。”
“谢谢大人。”夏霆双手接过牙牌。正面刻有“某房、某字、编号”,背面刻有“缉事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他欢天喜地的跑进厨房,“小仙姐快出去,剩下的交给我们,别动不动就往城门上挂,人摔坏了是小事,古迹不能受损。”
怀恩干笑两声道:“君子远庖厨,要不要给贵人送几个厨娘过来?”
“牵挂太多,会舍不得走。”程伟摇头拒绝,拉了拉怀恩的袖子,“大人上来喝杯清茶再走。”
“贵人见谅,明日正旦大典,老朽还得回宫里盯着。”怀恩抱歉一笑。
郁垒的脸在厢房木门上显现,“大人,那孩子想出来看看。”
程伟冲着诛仙剑点点头,“去吧,别吓着他。”
怀恩目睹六七岁模样的诛仙剑破空远去,反而不想走了,犹豫片刻,步入富丽堂皇的钢铁牢笼。
与外面的数九寒天不同,车内温暖如春,美轮美奂。
陷、戮、小、三个孩子正挤在一起看动画片,站起来道声“老先生好”,稍微把声音调的小了点。
怀恩身心失守,像块石头似的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麻木,失声,耳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震惊、惶恐、自卑、无助自脸上一一掠过。
“大人请坐。”茶已泡好,程伟细心的拉开座椅。
怀恩欠身坐下,手热茶暖心,摇头轻叹:“在三个孩子面前失礼了。”
“路要一步步走,不要急,慢慢来。”程伟话外有话,“怀恩大人放心,我无意久留。”
怀恩一脸落寞:“大明并无贵人留恋之处。”
程伟不假思索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也是炎黄子孙,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
怀恩苦笑不语,视线仍在车内细节处停留。
“孩子到了,在院子里跟烨烨玩。”诛仙剑拉开车门,又和陷、戮、小三人挤成一团。
程伟想了想道,“昨晚不小心迷路了,在昭德宫外遇见一孩子,年纪轻轻处惊不乱。”
万贵妃?怀恩猛然惊醒,一边透过玻璃打量,一边心不在焉道:“那是他的福气。”
“六岁,名汪
直。”程伟道。
“贵妃娘娘那边不是老朽伺候。”怀恩发自肺腑的笑了起来,六岁的孩子不值得大惊小怪,略一沉吟,他又道,“幼而残疾是汪直的不幸,但有幸遇见贵人,实乃三生福报。”
“怀恩大人幼年遭遇不幸,如今却在可怜天下人,希望汪直能同大人一样名垂青史。”程伟由衷赞道。
怀恩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润,欠身离坐,抱拳道:“正旦大朝会在即,真不能耽搁下去,改日再来拜访贵人。”
“本就是大人的家,大人可以随时回来。”程伟边扶着怀恩下车边笑,“最好是一个人,多了会有麻烦。”
一对熊孩子正蹲在地上聊的热火朝天。
“哥哥见过皇帝吗?”张烨烨问。
“当然了。”汪直说,“陛下经常来昭德宫看望贵妃娘娘。”
“我见过的皇帝比哥哥见过的多。”张烨烨噘嘴炫耀道,“赵恒伯伯抱过我,赵受益还尿了我一裤子。”
“不认识,有姓赵的皇帝吗?蛮夷?”汪直问。
“哥哥读书太少,读的书多自然就知道了。”炫耀落在空处,张烨烨很是不甘,想了想又道,“我也是皇帝哦。”
“哇!倭国!”汪直惊叹。
“才不是呢!”张烨烨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赵恒伯伯封我为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
“没听过。”汪直有点懵,“有我大明子民多吗?”
“没有子民。”张烨烨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闷闷不乐道,“舅舅说玉帝只能管神仙道佛、妖魔鬼怪。”
“玉帝?”汪直跳脚,“我不会被垫尿布的小孩子骗。”
“我可以证明,我带哥哥去除……哎哟!”一根白菜梆子正中张烨烨额头。
“先把老娘关起来!”绝仙剑气势汹汹。
“哥哥,我娘肯定比贵妃娘娘美。”张烨烨画风突变。
“嗯!”汪直使劲点头。
怀恩悄然路过,似乎并未将童言童趣放在心上,倒是多看了汪直几眼,也没拒绝夏霆、潘承裕放在暖轿边两大箱馈赠。
“怀恩大人保重身体,都是些土特产,赁金走时再算。”程伟拱手作别。
“陛下年幼时,老朽有幸服侍过几天。”怀恩意味深长地道,“汪直这孩子……福缘深厚。”
程伟目送暖轿远去,他懂了。
汪直酷似幼年朱见深,曾经的少年长大成人,依然改不了口吃的毛病,万贞儿所诞长子夭折后,贤妃柏氏于成化五年五月诞下朱见深第二子朱祐极,而淑妃纪氏珠胎暗结,会在成化六年七月为朱见深诞下第三子,孝宗朱佑樘。
李成栋已到重入轮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