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地,有巢部。
夜深人静时,女娲住处仍有私语声。
白泽风尘仆仆地自东海归来,一双慧眼满是懊恼,“我看错了?”
“你没错,是他自己的选择。”女娲纤手翻转不停,麻、皮交错成衣,“中土生灵都应感谢神君舍身之举。”
白泽义正辞严地道,“错就是错了,将来还他一命。”
“没必要。”女娲轻轻摇头,“对他来说,只是缺少一段记忆。”
白泽不以为然,“记忆最宝贵,可越万载,再说下去,我还不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女娲说,“鸿钧一样出错,山海界大乱。”
“哪里错了?在鸿钧眼里,万物一体,人间道也好,畜生道也好,并无高低之分。”白泽斩钉截铁地道,“但我错了,欠牛犊子的,一定会还。”
“可以还在相柳身上。”女娲笑道。
“她每次见我,口水都止不住,拿什么还?填牙缝?”白泽没好气地道,“至少要留个全尸吧?”
“她啊……只是羡慕神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晓过去、未来。”女娲说,“肯定舍不得吃,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这话以后都不敢当。”白泽幽幽一叹,“鸿钧到底收了几个徒弟?”
“妞妞脾气太倔,孩子叫原始。”女娲由衷赞道,“假以时日,必能大放异彩。”
“原始?那鸿钧算什……”白泽忽然皱眉,“有点腥味。”
“神君不是想还他一命吗?”女娲嫣然一笑,“他回来了。”
白泽抱头鼠窜,一溜烟的钻进人堆,远远地喊,“就是说说!不要当真!”
女娲敛去笑意,举目四望,鬓角的那缕青丝似乎真的回来了,而那缕青丝绑在牛子的发髻上。
几何图形频频在女娲头顶闪现,还未展开,便已崩溃,点、线、面悄然融入夜色,不惊一粒尘埃。
强大到规则无法落地。
程伟既欣慰又失落。
女娲摸着鬓角道,“牛子?”
程伟心中一动,解下发髻上的青丝绕指缠绕,握向女娲左手,像是两束光交汇,互不打扰,仍然沿着直线传播。
女娲忽然道,“再握一下。”
程伟连忙握住纤纤玉手。
女娲啧啧称奇,“真有平行宇宙!界外一点也是真的喽?”
程伟虚抱玉臂泪流满面。
女娲莫名伤感,“哭了?”
明知声音无法传递出去,程伟还是哽咽道,“没有。”
“是不是喜欢相柳?”女娲拿着手中的麻、皮混合织物说,“这是我和后土娘娘给你做得长袍,将来给你送过去,照着相柳样子绣的。”
程伟泣不成声,“喜欢。”
“对相柳好一点
,我们欠这个世界多少,相柳就会还多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螓首微微一红,女娲横眉,“不许嫌她吃的多!”
程伟笑着流泪,“我养得起。”
“盘古大神留下来的东西,我把合适的绣在了长袍里,还会把这个世界的名山大川都画在上面,就叫山河社稷图吧。他的头颅被鸿钧炼成广寒宫,很有些界外第九点的意思。”女娲自顾自地道,“你为人间出了不少力,受之无愧,终归是死人东西,尽量少用。
开天辟地的人都去了,谁都逃不过。
有些事情不要强求,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白费。
人啊……活的太久,乏味,孤独。会逐渐生出奇奇怪怪的心思,有些可怕,有些可笑,甚至会有自我毁灭的想法。
若是能选,我宁可像青笋儿一样天伦绕膝,寿尽入土。
赤眸的意思,我和后土娘娘都明白,但有的时候,必须二选一,就像你在绝域高原做的抉择,事有难为时,总得给人间留点念想。
盘古大神的那双眼睛对我们很有启发,但对人间没好处……具体怎么回事,到时候再说。
现在去看看后土娘娘,早点回去,就算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也不要因儿女私情,毁掉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是真的!”程伟仰天长啸,无人能闻。
“好好好,是真的。”女娲仿佛能听见界外呼声,张开双臂,“让我抱一下。”
跨越时空相拥,注定徒劳无功。
女娲却说,“有牵挂,真好。”
岱地,蒿里山。
后土结庐而居。
一阵心悸袭来,她猛地拍案而起,“谁敢亵渎老娘!”
这一掌,把程伟的眼泪都拍飞了,他只是把缠着青丝的手虚搭在后土胳膊上。
后土与青丝之间的联系若有若无,她后知后觉地问,“牛子?”
程伟指绕青丝作牵手状,似清风徐来。
“真有第九点?”后土心痒难耐,“我去看你时,也是这个鬼样?”
咫尺天涯。
程伟大声说不是,却悄无声息。
“笨死!是碰一下,不是碰两下。”后土说。
程伟连忙碰了两下。
“死的那么悲壮,骗了我不少眼泪。”后土眼角有晶莹闪烁,“本来准备给你报仇,姐姐说时光长河还得靠鸿钧归流,不然她就得亲自上阵,只好先这么算了。你一出现,更没戏。
还是帮你出了口恶气,盘古大神一去,冒出好多杂鱼,我封了一百多山神,全都以伯为名。
你回去后,得小心那根枯臂,鸿钧未尽全功,残手遛掉了,趁着畜生道归流无影无踪。
不用怕,洪水泛滥二十载未休,我一直守着入海口安葬遇难生灵,很有
些感悟,有聚剑的想法,定能助你将来除妖。
我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应该报答一二?
你跟相柳肯定在一起了,我就想知道,你看着她的脸时,有什么感觉?
要不要,我给相柳找个妹妹……”
界外一点忽有玄气化龙冲天起,似杜鹃啼血,“娘!”
声震寰宇,化时光前行。
茅庐应声而碎,无数星星点点溶于夜色。
“好孩子!娘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
后土泪如雨落。
大中祥符四年,九月初一。
黄河入海口,不止有河水、海水,还有汹涌澎湃的人潮,光是附近乡民就有近千人。
鱼获、禽蛋、家畜、野味、瓜果、蔬菜应有尽有,主要供应相柳和九头身日常饮食,边边角角则由数百神异、神祇包圆。
钱货两讫,从无赊欠,价格比千里之外的东京城还贵。
蓝继宗从来没想过能把差事办成这个样子,仅仅半个月,硬生生的催出一个畸形集市,乡民、商人离去时,会朝着他的座船拱手作揖,甚至还会喊两声“蓝贵人长命百岁”。
他没心思计较这些,日日夜夜如履薄冰,请罪奏疏都已提前写好,只待身故后由义子转呈。九月初九之前,那位贵人若不能回转,眼前繁盛立成炼狱,绝不会有幸存者。
名为小仙的少女,严禁无羽者离地三尺,下了五十七场血雨杀鸡儆猴,屠戮每天都在上演。
而那些奇奇怪怪的神异、神祇看似一团和气,实则隐约分成四部,彼此提防。
蓝继宗的胡思乱想突然被打断。
“酒太淡!”相柳不满的嘟囔道,“钱不够吗?我可以让他们加钱。”
蓝继宗苦笑不得,“贵人,此酒乃御前专供。”
方静兰啐道,“别闹了,你又喝不醉!”
“我愁啊。”相柳忿忿不平道,“一个两个都大着肚子,他还在外面乱来。”
蓝继宗转身紧走几步,远离是非漩涡。
方静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是恨他乱来?还是恨我们大了肚子?”
相柳翻了翻白眼,指着黄河南岸说,“那头牛的胸很大……”
方静兰说,“那也是牛!”
“愚蠢的人类!”相柳摇头,“问问熏和小仙,她化形了,很快就会打上门,抢你们男人。”
“不是你的?”方静兰问。
“不……”相柳忽然扭头看着黄河入海口。
苍茫雾气生。
似有蜃楼起。
“嘭!”
时光入水。
翩翩少年归。
两缕青丝束髻。
麻衣,赤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