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食堂不止有老师,还有二三十个学生,程伟狼吞虎咽之际,为莘莘学子和曾经的他,打抱不平,“暑假就是学生休息的时间,不该补课,我们这一代人倒霉透顶,各种补习班层出不穷,学没学好,玩没玩好!”
“补习班?没听过,我们学校没这玩意,学生放假,老师忙着回家种田,哪有功夫搞这些?”
一直脸带笑容的刘奎方,突然严肃了起来,“这几十个学生的家有点远,放暑假的那天下午,没敢让他们走,怕夜路会出事。结果第二天就下起暴雨,一下就是十天,路上到处都是滑坡、塌方,更不敢让他们走,好在学校米多,不担心吃的,再这样下十天,九月一号根本开不了学!”
程伟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四界血誓已经覆盖到25年前的今天,投机取巧显然是不可能了,他只有三天时间!他只有靠双腿!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晚上沿着沧浪江出山,应该没问题吧?”
“绝对不行!大后天是方老师父亲五十岁生日,她白天想走,我都没敢放人,不然她怎么会坐在江边借雨消愁,再说……”刘奎方此时的表情万分纠结,扭头向方静兰求助,“剩下的你和小程讲。”
方静兰战战兢兢的凑到程伟跟前,脸有惊恐,心有余悸,声音有点颤抖,“自从暑假开始,江堤外面,每天半夜都有小孩的哭声!”
程伟没有半点迟疑,斩钉截铁的说道,“那是娃娃鱼!”
方静兰的嘴保持O形,水光在眼中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可怜兮兮的看着程伟,“你一定要相信我,头天夜里听见哭声后,刘校长担心是孩子晚上迷路,特意带了四个男老师,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人没找到,哭声却越来越大。后来又让我带了十四个男生一起找,哭声一直在耳边回荡,就是找不到人,直到后来一个男生喊了声‘妈啊!有鬼’,哭声才停止。”
“噗嗤!”程伟实在没憋不住,笑出了声。
方静兰满脸委屈,徘徊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程伟拉着刘奎方的胳膊,神色无比凝重,仿佛旗下宣誓,“刘校长,你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培养的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一定要帮孩子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社会观,要用科学去解释一切!不能靠孩子喊妈,来解决问题!”
刘奎方先是茫然,再是狐疑,最后忐忑不安的问道,“小程在哪上班?”
“城关派出所。”程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娃娃鱼交给我,今天晚上肯定能解决问题,算是报一饭之恩!”
刘奎方不再掏心掏肺,照本宣科的说道,“我坚信人民卫士,能护一方水土平安!”
“我要打一个电话。”程伟迫不及待的想听听,那魂牵梦萦的声音,尽管已消逝了二十五年。
“电话?整个红旗乡都没有,能通上电就算是老天开眼。”刘奎方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
人为了希望而活,但前途无亮往往才是人生,程伟毫不气馁,这就是现实和梦想的距离,每天都在重复,“娃娃鱼的哭声,什么时候出现?”
女人哭,无人劝,反而能迅速的平静下来,方静兰擦干眼泪,哽咽声中,鼻音仍在,“一般都在九点以后,要我跟你去吗?”
来年今朝,方静兰再不会有这种女儿家的神态,程伟总是想多看几眼,“还是不要了,一边哄娃娃鱼,一边哄你,我忙不过来。”
刘奎方如同护着小鸡的母鸡,“方老师你不用想,最多找两个男老师陪你去。”
“刘校长想多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人陪我去?没那个必要!哭,是万物的一种情绪发泄,会哭,才说明她们心中有爱,会哭,才说明她们有理智会思考,会哭,才说明她们分得清是非对错!”
话是说给刘奎方听的,程伟却看着方静兰,仿佛在夸她有情有爱。
方静兰的羞涩,再度从锁骨升起,似冬梅傲雪。
“小程家的孩子几岁了?”刘奎方的问题,是替方静兰问的。
“这辈子还没结婚。”
程伟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若是此时断绝和方静兰的联系,二十五年以后,她还会不会找上门?
“真在派出所工作?”刘奎方的问题接踵而至。
“明天请刘校长回家吃饭?”程伟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奎方,一脸玩味。
“救你的人是方老师,我这拖家带口的,就不去碍眼了。”刘奎方双手负在身后离去,顺便带走了几个电灯泡。
有求于人,必然低声下气,程伟满脸笑意,恨不得跪倒在方静兰的玉趾前,“听方老师的口音,不像是阳城本地人。”
“我是永兴军路埙阳人,在阳城读书,所以才来红旗中学实习。”方静兰的羞涩,已经蔓延到耳后根,这算是问名?会不会太快了?没到这一步吧?这才几个小时?
程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方静兰看看他有多真诚,“民风淳朴、钟灵毓秀之地,才能孕育出方老师这种,集美貌、正气为一身的世间奇女子!”
“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没能帮上忙,反而给程哥和刘校长添了不少麻烦。”不要钱的马屁滚滚而至,方静兰摸了摸滚烫的脸颊,难道是因为之前落水感冒了?
拍马的力度不能太重,否则会惹人厌,程伟说出了本来用意,“能不能请方老师再帮我一个忙?”
方静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想和我结婚,我都能答应,“程哥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肯定能,你等我一小会。”程伟飞一般的借来纸笔,坐在方静兰对面,边说边写,“其实很简单,请方老师在2015年9月27日那天,给一个姓程的人,打一个电话,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方静兰瞬间陷入痴呆,脑袋里面一团浆糊,这好像比结婚还难!25年后?这都是什么事!难道遇见神经病了?
正常人都接受不了,这种太过超前的事,程伟忧心忡忡的问道, “方老师,你没事吧?你要是帮我这个忙,我可以帮你,留在阳城工作。”
方静兰摇头摆手,“程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很简单!”程伟原形毕露,双手用力的拍在桌子上,如同审问犯人,“只需背熟一句话,到了2015年9月27日那天,你就会明白电话该打给谁。”
红霞尽去,方静兰的脸色恢复正常,猛点头,“背熟一句话,到2015年9
月27日那天,我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我就知道,方静兰是天下第一奇女子,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程伟一脸欣慰,笔锋不停抖动,一边写,一边念,“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他(她)死有所葬,就会是活人的依靠,亘古至今,从来没有变过!”
方静兰默默在心里祈祷,“只要程哥不发疯,我可以不懂装懂,我可以先背熟,然后再慢慢体会,反正有25年的时间!”
愿望和现实,总是擦肩错过,向背而行,直到遥不可见。
“不是冬冬,这话不是在说冬冬!冬冬在未来!人死了,是指过去!”瞬间恍若隔世,程伟已呈病入膏肓之态,嘴唇乌黑,脸色苍白,额头挂满汗珠,脸颊肌肉频频跳动,似已疯魔,不停呓语,吐词如刀,“这句话是在说爸,这句话是在提醒我,不要试图改变历史!”
阵阵寒气袭来,方静兰如坠冰窖,带着哭腔问道,“程哥!你没事吧?”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要送我回来?”睫帘溢出两缕玄气,程伟拍案怒吼,长桌碎成木屑,一道电光劈在屋外的旗杆上,火花四溅,影去杆折。
刘奎方一脸惊骇的跑进食堂,迎面拉住想要出门的程伟,惶恐不安的问道,“怎么了?”
“豆腐渣!桌子都是用木屑做的!”程伟将黑锅扣在学校头上,面无表情的接过雨伞,朝校外走去,“我去捉娃娃鱼,别跟来!”
漆黑的夜,风雨胶着。
蜿蜒的江堤,波涛汹涌的沧浪江,像是一对东归的伴侣,恩爱白头,生死相依。
程伟缓缓越过江堤,双眼紧闭,信步由心,漫游在已成沼泽的江滩上。
江涛拍岸,风雨哀号,雷光不绝,偶有虫鸣,唯独缺少孩子的哭声。
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江堤上,冲着沧浪江喊道,“程哥!”
“到底是劫数还是缘分?”程伟心境立破,不得不返回江堤,迎向柔弱的身影,仿佛已忘了25年后带话一事,疾言厉色声响起,“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乱跑什么?帮忙还是添乱?”
纵使翻脸无情,也好过天地间的黑影幢幢,方静兰紧抓着男人手臂,“程哥,我是来帮忙的。”
“刘校长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程伟微微屈蹲,示意少女趴在背上,没好气的说道,“黑灯瞎火的,你能帮什么忙?”
方静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男人手里的雨伞,俯身趴在宽厚的肩膀上,没有丝毫底气的说道,“我能帮着叫人……”
啪!
程伟的右手,自下而上,狠狠的拍在方静兰身后两轮圆月正中,“我会叫救命,声音比你大!”
少女满腹委屈,珠泪聚于睫帘,未曾滴落,便被一声啼哭吓了回去。
乌朦的夜色中,幼儿悲泣声,突然响起,随着惊涛,伴着风啸,陪着雨哭,凄然回荡在天地之间。
没有哀怨,没有忿怒,只有思念,只有期盼,只想再见!
沧浪江边,仿佛是夜的尽头,一个娇柔弱小的身影,孤单无助,在两膝间埋首哀哭,风雨惊涛,同声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