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集见戚方二人针锋相对,自不敢多言。他身为县令,不过芝麻绿豆点的小官,犯不着夹在二人中间受气。况且这方明冲是朝廷钦点的人,他来自然是朝廷的意思。朝廷到底是要将戚继光置于死地,还是只想敲打敲打,眼下倒是不好说。
当年戚继光号令千军,好不威风。可如今没了兵权,不过是一个拔了牙的老虎。申集对于这点倒是看的很透,但他明白此时落井下石只会招致祸患,毕竟这位大将军还有不少旧部在朝中做事。这些人若是日后发达,没准会寻自己晦气。
官场之上,见风使舵是常有的事。可做人做事,总得留些后手,这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方明冲脸色凝重,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打了一下,缓缓道:“戚少保,非是方某人要与你为难,而是大明律法在前,方某依法行事罢了。我既能拿出这供词,也就能传唤出证人。
这事若依着大明律,咱们该到衙门里去说话,不过本官念及你是我大明的功臣,脸面还是要的。若我将你从戚府拿了,走到街上不好看。再者我也是一片好心,戚少保不妨想想。若是锦衣卫接手此事,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他这话绵里藏针,戚继光听在耳中,不由得背脊生寒。不过心中他明白,若是承认了私著兵书一事,罪责不小,必定祸及妻儿,只有硬撑到底,对方倒也无可奈何。
方明冲见他不言语,催促道:“少保是明白人,依我看你还是爽爽快快的将兵书交出来,大家都好过。否则,到了北镇抚司那边,哼哼。”
戚继光昂首道:“戚某方才说的很明白,我所著兵书已交给兵部。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在我这府衙里搜就是,又何必搬出锦衣卫来吓唬我?”
方明冲早派人在戚府搜过,并未有线人所呈报的那部书,他本以为抬出锦衣卫,戚继光或许会松口,然而对方的答复实在不能令他满意。
他脸颊上肌肉抽动一下,冷声喝道:“戚继光,你妻儿老小如今都在,他们的命都攥在你手心,你若不说老实话,哼哼。”方明冲拍了拍手掌,手下人将戚继光的三个小妾和儿子带了出来。
戚继光回头望了一眼他们,黯然道:“方大人,朝廷若要戚某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多此一举,为难妇孺是何道理?”
申集咳嗽了一声说道:“方大人,这证词确凿无疑,咱们传证人就是。”方明冲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尖下巴男子被两个差衙推至大堂来。
戚祚国双目圆睁,冲那男子怒吼道:“闵元,你这畜生,我戚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攀诬我父亲?”这叫闵元的男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生怕戚祚国动怒上前杀了自己,脚下向后退了好几步。
方明冲打量了这个叫闵元的男子微笑道:“放胆说,有本大人给你做主,他们没人敢动你。是你说戚少保新近著了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闵元伸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回……回大人话,千真万确。草民如有半句虚言,大人立刻将我就地正法。草民半年前一直伺候老爷,老爷让小的买了许多纸张与笔墨。”
方明冲装模作样的“哦”了一声,他对于那份证词早就烂熟于心,无非是讲话再说给戚继光一遍。他缓缓道:“世人皆知,戚少保文武双全,他吩咐你买笔墨,也难保不是写诗作文之用,你怎知他是在写兵书?”
闵元答道:“小人虽是戚府奴仆,可还是识得几个字的。老爷写兵书时,除了让小的在旁研磨伺候外,一般不让旁人在侧,就连诸位少爷也是没见过的。”
闻得此言,戚祚国也是有些印象,心道:“这刁奴说的也是不假,父亲是有一段时日将自己关
在房中,我原以为他老人家只是将早年诗文整理刊印,却没想到父亲是在著兵书。”
明朝律法之中有着不许民间私藏兵书的条文,对于一些行伍世家却是例外。像《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司马法》这样的兵书民间自是禁绝的。武将在交印之后,凡写与行军打仗有关的书稿同样是禁绝的。轻则流放,重则问斩。
待那闵元将话说完,方明冲道:“戚继光,你还有何话说?”戚继光道:“方大人,既然愿信这刁奴口中之言,又何必再问戚某?不如大人现在就将我锁了,拿朝廷法办,也免得再费唇舌。”方明冲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道:“那好,赐酒!”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者端上一个红木漆盘,盘中放着一只翡翠酒壶,壶把上系着黄色的锦缎。戚继光望着那酒壶苦笑,心道:“好,好,想我戚某为大明呕心沥血,倒头来还不是落得这番下场。”他缓缓向那酒壶走去。
戚祚国明白这是毒酒,走上前去拦住他喊道:“父亲。”戚继光微微摇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缓缓道:“国儿,你退下。圣上既然恩赐御酒,为父欣然领受就是。”说着跪下身子向门外喊道:“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戚继光伸手端起那酒壶之时,一粒石子打在他手腕上,啪的一声,酒壶摔在地上跌的粉碎,酒水流了一地。忽地一声,一个人影从房梁上落了下来。方申二人吃了一惊,忙站直身子,向这人瞧去。
戚继光看着眼前之人原想说帆儿,可是话到嘴边却道:“你……你……”萧云帆看了他一眼,而后转面对方明冲道:“狗官,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方明冲打量了一眼萧云帆,气冲冲喝道:“哪里来的混小子,胆敢打翻御酒。来人快将这贼子拿下。”他话音刚落,几个侍卫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萧云帆双手抱胸,傲然道:“你们若嫌命长,大可上前就是。”这几个字犹如惊雷一般,在厅堂之上格外响亮,震得众人耳鼓生疼。
方明冲见萧云帆凛凛神威,心里也有些发怵。他鼻孔中哼了一声,双目瞪视着戚继光喝道:“好你个戚继光,你勾结匪类,要抗旨不遵?”
戚继光闻言脸色一变,忙劝道:“帆儿,这没你的事,你快些离开吧。”萧云帆正色道:“世叔,小侄既来,自然就会替您老人家将这事抹平。你老人家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说着,他眼珠一转,落在方明冲脸上。
萧云帆大声道:“你以为穿了官服就了不起了,实话告诉你,旁人认你是官,在我萧某人眼中你连屁都不是,再要啰唣,当心我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使。”
方明冲见对方气焰嚣张之极,胸膛气的快要炸开。他的手下们一个个裹足不前,令他更是颜面扫地。他指着萧云帆,连着说了三个你字。而后双手一拱大声道:“本官有王命在身,恩赐戚继光御酒。你这贼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敬本官在先,打翻御酒在后,公然藐视朝廷法度,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戚继光见萧云帆说话极为无礼,心中惴惴,忙赔罪道:“大人息怒,我这侄儿是粗人,不懂律法,望大人恕他年幼,格外开恩。”说着,他拉了萧云帆衣袖,示意他磕头求饶。
萧云帆昂然道:“世叔,你不用求他。当今天子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他又算什么东西。你这般求他岂非自降身份?”戚继光心中暗暗焦急,跌足叹道:“帆儿……”
方明冲冷笑道:“好一个狂徒,不知天高地厚。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将他拿下。”萧云帆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面令牌,高高举起说道:“不长眼的东西,你可识的此物?”
方明冲
一见到那面纯金的九龙令,下的浑身一哆嗦,忙软倒在地。申集见方大人见了这令牌尚要下跪,自己跟着下跪准没错。厅堂之上的人,除了萧云帆之外,都跪了下来。
萧云帆扶起戚继光,心道:“真没想到这小小的一块牌子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这方狗官居然吓的屁滚尿流。看来权力当真是好东西,也无怪骆大哥会贪恋权力。”
方明冲擦了擦头上的汗,抬起头颤声道:“下官不知是贵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口上这边说,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何以会有御赐的金牌?难不成他想诓我不成?”
萧云帆缓缓走至方明冲面前,淡淡道:“狗奴才,擦亮招子看看。既然知道大爷的身份,这事怎么办你可清楚?”方明冲头如捣蒜喘着气道:“回贵人话,此乃圣上决意之事,下官不好说什么。”萧云帆寻思:“小皇帝定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才动了杀心的。”
对于戚继光一事,实则是受了张居正的牵连。神宗一心要肃清所谓的张党,而戚继光自始至终都是无愧于朝廷的,戚家军在建立之初戚继光就明确的提出,戚家军忠于朝廷,而非忠于戚继光。纵是他交出了兵权,也不存在难以调动的麻烦,但皇帝对此还是耿耿于怀。
朝堂这一层的关系,萧云帆并不是看的透彻,不过在他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原来他带着兵书离开之后,将兵书托付给了方夔等人,路上遇到过锦衣卫的人。张鲸自离京之后,就多方查访,在得知萧云帆在登州露面也就即刻赶来。
二人见面之后,略作寒暄。萧云帆道出戚家之事,想让张鲸从中斡旋。之前他对张鲸言语冲撞,还担心他不会卖自己面子。谁曾想张鲸对于萧云帆的请求也是满口答应。
一来张鲸深知萧云帆是皇上看中的人,自己与他作对就是和皇上过不去;二来萧云帆一反常态的恭维倒让他觉得心怀舒畅。
萧云帆也从张鲸的话中听出了皇上的垂青之意,当下也是极力赞颂圣上隆恩云云,像这样的话他之前是说不出口的,但当他说出时却也觉得没那么困难。而他忧心戚家之事迟则生变,本欲想让张鲸从中调解。
张鲸却推说,锦衣卫不便直接出手,却给萧云帆了一个小小的点拨。若无张鲸的这个点拨,萧云帆自己也忘了金牌一事。厅堂之上,气氛颇为凝重。
萧云帆沉吟片刻说道:“小子,你是朝廷命官,有王命在身,老爷我不为难你。今日的事,你如实上报朝廷就是。大可说戚世叔是我萧云帆要保的人,我想皇帝是很乐意给我这个面子的!对了,这戚府地方实在太小,就不留你们了。”
方明冲有些难为说道:“这……”萧云帆一瞪眼喝道:“娘的,难不成还要老子我送你出门不成?”方申二人忙道:“不敢不敢。”说着带着自己的人马灰头土脸的匆匆出府。
戚祚国又惊又喜,走至萧云帆面前道:“萧兄弟,这回若不是你,父亲他……”说着就要下拜。萧云帆扶住他,皱眉说道:“不敢当啊!你我是兄弟,你这样可叫云帆怎么做人?”戚祚国摸了摸头傻笑。
戚家几位夫人与子侄都过来向萧云帆称谢,萧云帆连忙摆手。戚继光咳嗽了一声喜道:“帆儿,这次多亏有你,否则……”萧云帆微笑道:“世叔放心,有帆儿在,没人敢来撒野。朝廷这边,圣上曾说过,只要我有事求他,他定会帮我。我想我好不容易求他一回,他总不至于拒绝吧?”
戚继光点了点头,眉头微蹙,心中似乎还许多担心。萧云帆的目光忽然扫视了一眼大厅,未瞧见那闵元的影子,叫道:“不好,我们只顾说话,却让那个贼子溜了!”说着,他向前跨出一步,向门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