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着博士掉头狂奔。
崔且战且退,在后面掩护。他一边跑,一边还要不时转身,对着那肯定不再是大梁的怪物射击。他换弹夹的速度极快,就像变戏法似的。但没什么用,子弹曳光飞溅,那东西似乎只是下意识进行规避,却并不会真正受到伤害。我怀疑它害怕火光更甚于金属弹头。不过,这些念头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时候,我唯一考虑的,是赶紧逃命。
我想起了当初跟沈新一起在地下逃命的经历。我们不是那东西的对手,因为它根本无法被消灭。至少不能被我们目前掌握的暴力手段所消灭。所以,打不赢就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那阵子,管道里全是突突突的枪声,跟炒豆子似的。不知道崔身上带了多少发子弹。这段时间感觉很长,其实只有一会儿。
我听见崔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扯着嗓子叫“快跑”。然后,就再没听见过他的声音了。我紧紧抓住博士的一条胳膊,脚下不停。没多久,我听见身后又打出了一梭子,紧跟着就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
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感动。我有理由相信,为了保证我俩能逃出去,崔已经试着要跟那东西同归于尽。不过,当我俩跑出一段距离,却又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了枪声。
那阵枪声听起来很远,不是刚才发生爆炸的地方,是在更里面。而且,我感觉枪声好像比前面来得要密集,就像至少有两三支枪在同时射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博士已经累得筋疲力竭,只能靠我拖着往前跑。他扯掉了脸上的面罩,呼吸声沉重不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此情形,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顺便判断一下情况。就在这时,管道里又传来了一次爆炸声。这次爆炸引起了剧烈的震动,令整个管道都簌簌作抖,管壁都快塌下来似的。
眨眼间,一切就变得安静了。
我正感诧异,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就像有人连续不断地划火柴。紧接着,就是一道刺眼的闪光,从黑暗中飞驰而来。那道光很亮,很短暂。那一瞬间,我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我看见博士惊讶万分的表情。挂在他脸侧的呼吸罩就像风中的轻纱,瞬间被吹走。我看见他咧开的,张得大大的嘴。
伴随着那道闪光,从管道那头吹来一股疾风。我拔地而起,像树叶一样飞了起来。在这股热辣辣的强风中,我完全无法呼吸。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整个管道里似乎都被浓烈的热空气挤满,而我在这里面,不过是薄薄一片。我好像听见了轰隆一声巨响,不过又好像并没听见。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当我再次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质量,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水泥地面上,接着便恢复了意识。这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博士的情况怎样。我没看见他在哪里。我只看见七零八落的水泥块,从不知何处飞来,散落在我周围。然后,四周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感觉整条下水管道都在旋转,转得人头晕,转得让人无法动弹。管道里的空气变得十分浑浊,充满呛鼻的粉尘。我摸了摸呼吸面罩,还挂在耳边,就把它重新戴上,罩住自己的口鼻。这样好多了。
不知道是管道里的积水,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地方裂了口,流血了,我衣服上满是黏黏糊糊的液体,脸上也糊得有。我试着呼唤博士。我的嗓子嘶哑,就像吞了火炭似的,十分难受。我可能根本没叫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我的胳膊和腿渐渐都有了知觉,可以正常弯曲,我就放心了。我想我至少还能行走。
我坐起来,准备先找到博士。但我看不见,只能四处摸索。我没摸到他。地上有很多混凝土碎屑,大块的小块的都有。有的上面还露着尖利的钢筋。
这时,我看见有几束手电光在附近来回晃。我分不清那是哪个方向,是从外面还是里面来的。我听见有人在叫:“这里有人吗?”
“有,这里。”我答应道。
*
有人找到我了。
几束手电光照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有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摸到了我的身体,按住我,又转动我的胳膊。我干脆躺下,由他们摸。
忙乱中,我听见那
些救我的人相互交流时说,我的头部,腹部,还有腿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不过,要确定伤势到底有多严重,尚需进一步检查。但我自认为伤得不重。因为我能走。但他们不让我自己走。他们把我弄上了担架,让我好好躺着。这些人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跟战斗机飞行员一样的面罩。面罩上伸出长长的,有许多褶子的软管。我看不见这些人的脸。
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告诉他们,附近应该还有一名伤者。他们说找到了,叫我别担心。为了使我不感觉疼痛,他们给我注射了吗啡。看来他们并没乱说,我这会儿已经有点感觉了,浑身都疼。我的肚皮上好像有个窟窿。那里摸上去感觉很滑稽,就像刚买回来的新鲜大肠,有很多涎液,滑滑腻腻。他们用一块布,或是绷带,很快裹住了我那好像正在滴水的腹部。我的左膀也很疼。
我被两个穿得像搞防化演习的人抬着,走了好长一段,然后停在一处工作梯前。他们打开了一道检修口。这时,有人用绳子勒在我腋下,上面有人拉,下面有人推着,把我塞进了那个圆孔。我被送进一个地下室,又躺在担架上,继续上了两层楼梯,最后被安置在一个空旷的,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
我感觉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钻心,过了会儿,就迷糊了。
但没多久,我又清醒了。我发现,这地方没有窗,只挂着几盏白炽灯,光线不是很好。病房里不会连窗户也没有,可能是临时救护所。
我躺在湿漉漉,硬邦邦的地板上,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身上没有覆盖任何东西,只有些仿佛可有可无的包扎绷带。这让我感到很不解。
我想扭头,转过去朝后面看,但我不能动弹,一点也动不了。不过,其实不需要我四处寻找,很快,一个戴头罩的人就出现在我的视界。
那人走到我跟前,站住,俯视着我。
他的头罩看起来十分古怪,具有某种后现代主义设计感,并不像是普通防护器具。其用途更像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而不是为了与病菌隔离。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通过凹凸对比,形成了类似于眼睛形状的两个浅坑。我猜,他这头罩的科技含量一定很高,蒙得这样严实,居然不影响视力。那头罩下半部较为突出,有类似碳纤维材料的暗纹,也可能是滤孔。毕竟他需要呼吸。他的头罩跟衣服连接紧密,看不见接口,应该是一体化设计。跟头罩一样,他的衣服也是黑色的,没有拉链,就像一整块布料熨帖地包裹在身上。
我似乎在哪见过有人也是这副打扮。
那人看了我一阵,忽然透过面罩,传出一句问话:“你感觉怎样?”
他说的是普通话,但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难听,很古怪。
“我很好。”我说,“我这是在哪?”
“安全的地方。”那个听起来让人恨不得想割掉耳朵的声音说。
“不是医院?”
“不是。”面罩里的人说,“医院对你来说,暂时还不安全。”
“哦?为什么呢?”
“你还需要点时间。”
“需要什么时间?”我听得莫名其妙。
“恢复的时间。”
“躺在这里,就能恢复?”我笑着问。其实我很想说,赶紧把我送医院还来得及。不过,我这会儿倒也没感觉身上哪里疼痛。可能麻木了。
“你不需要去医院。”那人继续说。
“为什么?什么意思?”
“你跟他们不一样。”
“跟谁?有什么不一样?”我越听越糊涂。
“外面那些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我为什么跟外面的人不一样?”
“因为你是我们的人。”
“你们?你们是谁,是什么人?”
“你的家人。”
“你们是我家人?别搞笑了。”
“我不认为这好笑。”
“哈哈哈,你已经快让我笑死了。”
“我知道你还不能接受这点。不过没关系。”那人语气轻松的说,“反正也还不到时候。你只需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就行了。”
“记住你说的话?”
“感觉很好笑,是吗?你记住,像这样的事不能一而再发生。你的身体构造很特别,在尚未发育好之前,容易受到破坏。所以,别再发生这样的事,别再让自己受伤,否则会很麻烦。”
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时,我看见那人朝我伸出一只修长的,戴着手套的手,做出抚摸动作。接着,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有眼泪正在不断涌出,影响了视线。我看见那人的身影开始不断闪烁,就像泛着亮晶晶的波光。我看见四周的墙壁和顶上的白炽灯熠熠生辉,亮了起来。
“见你的鬼。”
我还想再骂几句,可张不开嘴了。
*
我好像睡着了。
在迷蒙中,我看见从外面又进来一人。那是个穿着雨披,帽子几乎完全把脸遮住的人。那人身材纤细,脸上戴着口罩,分不出男女。
“他怎么样?”进来那人问。他(她)嗓音古怪,就像经过了变声。
“很好。”起初跟我说话那人回答道。
原来那人还站在那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是那么刺耳。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刚进来那人问。
“不,不是这么说。正确的说法,应该说他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是谁。还不到时候。再给点时间,他会知道的。”奇怪的,沙沙作响的声音说。
“他不会对自己具有双重记忆产生疑虑吗?”
“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担心这个问题。不过,请不用担心。”
“您也说过,他情况特别。”
“没错,他是很特别。他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但没必要担心,我做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寻找答案。”
“好吧,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按计划进行。”
“那我的身份?”
“你有很好的身份。那个身份很有利。”
“好,我知道了。”
接下来,他们的声音渐渐模糊。对话停止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可能看起来像是。对我来说,现实和梦境有时候很难分清。四周很安静。我再也没听见有人说话。我的眼睛早就闭上了,但耳朵可没闲着。我突然听见自己粗重的鼻息声。我在打鼾。
我的脑子活动起来,就像彻底清醒了一样。
我开始认真反思,回顾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发现自己居然会碰到那么多不合逻辑,有违常理的怪人怪事。而那些事,大部分人碰上一件都叫奇遇。更不可思议的是,面对那些与客观现实明显相悖的事情,我不仅不感觉抵触和抗拒,反而一直在试着去理解和接受。这让我感到困惑。
若不能找出合理解释,我想,发疯只是早晚的事。
我当然也想过,就像老谢和小强他们说的,我这种情况,也许是龙桥河地下那段经历留下的后遗症,是大脑神经功能受损导致的记忆失真,也就是人们通常在骂人时所说的神经病(精神病)的一种。这种病在医学上的正式叫法,好像叫作精神分裂。所以我想,在那次行动中,我们可能遭受了比脑子里记得的情况要严重得多的打击。我们受了重创,但我却不记得了。
我这种一边呼呼大睡,一边天马行空思绪万千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我都开始糊涂起来,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睡着了,而梦境却太真实。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已不在原来那个地方。这是个二十平米左右,正常大小的房间,离我躺着的床不远,贴着暗纹墙纸的墙上,开着一扇推窗。窗框是木质的,刷着白漆。窗外阳光明媚,树影摇曳。
我现在是躺在一架两边有扶手的钢架床上。这种床可以折叠,能将其中一头摇起来,方便人靠着坐。医院里多采用这种床。
我还有个惊人的发现。我身上的绷带都拆了。我的头上,胳膊上,包括肚子上都没有绷带。我的伤全好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撩开衣服看。我的肚皮上连个伤疤都没有。我摇了摇脑袋,认真再看。没有伤疤。回想自己的经历,我感觉疑窦重重。我注意到,床对面墙上有电视机,于是赶紧找遥控器。我要知道,当前是何月何日。
这种怪事,可不是头一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