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的水质很好,很清澈。我看见几条鱼从身边游过,鳞片像铠甲一样泛着白光。是几条大鱼。我注意力集中在那条越往深处就越多淤积物的道路上,生怕错过,偏离了方向。这可开不得玩笑。
因为没有任何导航,我只能沿着路坯一直往前,有时发现,居然在水底绕了个大圈。我忘了,在水里不用老老实实走盘山路。又游了一会儿,深度计上的读数显示,已是水下二十五米。我打开了探灯。
随着深度不断下降,水温越来越低,已感觉有些冷了。这个季节,虽然还不至于被冻僵,但水温低,容易使人疲倦。不知不觉,已潜游了四十分钟,可我还以为才刚入水一会儿呢。
继续下行一段后,视线越来越模糊。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水质浑浊,而是光线不足的原因。探灯只能照射很小一片范围。
经过一段陡坡,水下的道路转了个弯,开始不断盘旋。但这次我不打算继续绕弯子。我注意观察 ,寻找目标方向。当我透过目镜,终于看见巨大的城墙建筑时,感觉十分激动。古城静卧水底,建筑轮廓清晰,城内街道纵横。我离开道路,游向古城方向。资料上说,均州城墙采用每块重15公斤的青砖修砌,非常坚固,看来果然名副其实。由于是俯视,古城尽收眼底。看起来,除了东面城墙有些垮塌,其余三面保存完好。我甚至能分辨出西北角上的弧形瓮城。
靠近古城后,我就把探灯关掉了。如果老谢他们此刻也在水底,我可不希望早早就被发现。
模糊中,我看见南面城墙下有道明显的沟槽,应该是护城河,而东边城墙外面是个陡崖,一道深沟延伸出很远,应是汉江古河道。我游过城墙,贴近高耸的城楼。虽不见雕梁画栋,飞檐碧瓦,南城墙上的望岳楼气势依然逼人。城墙上另有处方形建筑,应该是炮台。
我参观过异地复建的净乐宫,对其布局比较熟悉:进了山门,中轴线上依次为龙虎殿,玄帝殿,圣父母殿。大殿均为大木结构,耸立于饰栏高台之上,两旁是东西配殿配房。在山门与龙虎殿之间,东西两侧对称坐落着两座碑亭。这样的三重殿结构,是典型宫庙建筑布局,很容易辨认。
我借着微弱光线仔细观察,寻找净乐宫的位置。
如果下面有人,只要他们不转身望向水面,就很难发现我。但我依然非常小心,尽量贴近建筑物,缓慢朝前游动。我是从西南方过来的,净乐宫位于古城东北方向,大门朝南。要到那里,得经过半个城区。下了城墙,我贴近地面,沿着街道向前,就像在城里散步一样。好在城不大。大约二十分钟后,我看见前方又出现了一座城门。那便是净乐宫的山门。
这时,我看见宫墙内忽然射出一道亮光,那光柱直插水面,由细变粗,来回摇曳。出于条件反射,我赶紧屈身躲藏。
我尽量减缓呼吸频率,以减少气泡。过了一会儿,灯柱消失了。我再次展开行动,像海牛一样在水底爬行。只要尽可能贴近地面,就不容易被发现。除非有人正好从我上方经过。我慢慢朝宫门游去。宫门是厚重的木门,开了一扇。至少不用翻墙了。跟四座城门一样,净乐宫的木门当初
设计时就兼具防洪功能,非常结实,在水里泡了几十年,依然完好如初。
我躲进门洞,偷偷朝里张望。巍峨的龙虎殿就在山门后面广场尽头,位于跟故宫一样的饰栏高台之上。由于只能看个剪影轮廓,从我这个角度望去,那栋象征帝王权威的大殿阴森诡谲,就像地府鬼楼。这时,殿前广场西侧又有一道亮光闪过。我的位置很好,就算被探灯照射,也容易隐蔽。我不慌不忙,扒着木门仔细观察。那片地上耸立着孤独的碑亭,四周空无一人。
灯光是从碑亭里发出来的。
十来分钟过去了,碑亭里再无动静,也再没有灯光闪烁。犹豫片刻,我决定穿过广场,朝那座碑亭游过去,一探究竟。
我轻轻拍打双腿,震动脚蹼,不可避免地激起了一些尘埃。这些浑浊的悬浮颗粒像雾团一样被搅动起来,在我身后形成一条明显轨迹。加上又有气泡从呼吸管不断往外冒,如果碑亭里有人,这时倒可以轻易发现我。但我此时已顾不了那么多,那座碑亭里肯定有名堂。
碑亭里,驮着御碑的赑屃已被搬走,所以显得空空荡荡。几十年过去,沉积的泥沙竟未能覆盖这片方寸之地。地上除了有几块石板,曾经压着百吨神兽的地方,此刻赫然显露出黑漆漆一个大洞。那洞口呈方形,修砌整齐,四边长度约各有一米。仔细看,洞内缓缓而下,有石梯向内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还真被我给猜中了,碑亭里果然隐藏着一条地下通道。
*
此处距水面深度已四十余米。尽管时近正午,又是个大晴天,碑亭里光线依然十分昏暗,若要潜入地下通道,不借助灯光,怕是不太可能。
我想,刚才肯定有人下去了,若是开灯跟在后面,多半会被发现。正在踌躇之间,只见从那洞口冷不防冒出一串气泡,晃晃悠悠,就像一颗颗小银球,从我身边窜过,往上浮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泡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迅速游出碑亭,躲在拱门外面。过了一阵,并未有人从洞里游出来。我检查气瓶气压,判断还能在水下逗留多长时间。这气瓶十分笨重,但容量可观,令人信心十足。正当我准备再次进入碑亭的时候,忽然从里面又冒出一串气泡,紧接着,一束灯光从地下洞口照射出来。我果断做出反应,折身上浮,游往大殿方向。
不借助绳索,带瓶上浮相当费体力,并不是每个潜泳者都能做得很好。但我对此早有准备。我以极快的速度,翻过高台上的雕栏,屈身躲藏起来。
我看见从碑亭里游出一个人,接着一个,又一个。三个人鱼贯而出,头上亮着探灯,每人手里拎着一堆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慢慢往水面上游去。我抬头往上看,在琥珀色的水面,有一片黑色梭形船底。一根细细的,不易被觉察的绳子,从船上垂入水里。
那三人游了一段,抓住那条绳索,继续缓缓上升,留下一串串气泡。借着水下仰视的便利,我看见其中一人游得虽然不快,但节奏舒缓,张驰有力,看上去竟有些熟悉。那人从容得像条鱼儿似的。
三人浮到水面,上了船。
我自始至终盯着他们,
目不转睛,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那熟悉的身影。我对那人有种特殊印象,说不上在哪里见过。但他不是老谢。老谢那身材天生就不适合水下运动,阻力大。那三人里面没有他。
老谢若参与这件工作,十有八九是在船上指挥。
想到老谢就在船上,我心里百感交集,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没事,还能继续干他的本行。忧的是,不知道他到这里来,跟那件事有没有关系。突然间,我有了想见见他的念头。但我不能贸然去见他,这不好解释。我想,我应该想个办法先确定他在船上,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行。正在左右考虑,只听上面“咕咚,咕咚”几声水响,三人又重新跳进水里,再次开始下潜。
我决定继续观察。
我选这个位置很好,只要少出气,少制造气泡,被发现的几率极小。而水下憋气正是我所擅长的。三个人依然呈纵队,一个接一个,又钻进碑亭里去了。当最后那人进去之后,我开始计时,看他们在里面一次能待多长时间。这样我就可以大略算出他们要去的地方距入口还有多远。
他们在里面待了很久。
我也等了很久,等得都快睡着了。有一阵,还出现了幻听。我听见龙虎殿的卯榫结构好像在嘎嘎作响,就像人体关节在剧烈活动之后,有时也会发出的那种声音。身后这栋木建筑差不多已有六百年历史,又在水里泡了几十年,不知是不是要解体了。不过,当我仔细听,又没听见有声音。
我携带的氧气量不多了,不能再继续待在水里,等他们从通道里出来。如果要通过原路返回,现在就得赶紧动身。我拿定主意,回头租艘小铁船,再郑重其事地来拜访。余波说过,他可以帮忙租船,花不了几个钱。
就在要准备转身返回的时候,我看见从碑亭里出来一个人。他没开灯,手上也没拿任何东西,行动十分灵便。如果不是背上背着轮廓明显的气瓶,我还差点以为从黑暗中游出来的是一条大鱼。那人游泳的姿势很古怪,可我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看着他缓缓上升,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我才猛然反应过来,问题在他的呼吸器上。他的呼吸器根本就没有被使用,连一个气泡也没有。因为大口喘气,我忽然加快了呼吸频率,气泡咕咕的直往外冒。我赶紧平息内心的紧张情绪,让自己松弛下来,以免被那人发现。
他就是先前我一直感觉很眼熟的那个人。
那人渐渐浮了上去。从下往上看,水面上波光粼粼。那个不需要换气的人在水里显得从容不迫,悠然自在。在水波折射下,他看起来就像只是水中的一抹深色投影,像柔软的,薄薄的水藻。我一定是眼花了。
我没等另外两位潜水者出来就离开了。回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刚才那人在水里的泳姿,心里一阵阵发凉。我害怕回想起他的样子。
像那副样子的“人”,我见过,在龙桥河地底下。
我得去找老谢,当面跟他谈谈。但我那个计划恐怕得重新设计。既然那人跟他在一起,我担心老谢会不会也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那个“神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