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农把我带上五楼，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像是个小型会客室，桌椅的布置很适宜面对面交谈。房间里没别人，所以我们便相对而坐。

“这次去秦岭，感觉如何？”他一坐下就问。

“很好，长了见识。”我说。

“你对我们的工作怎么看？”

“很有意义。”

“这么说，你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真正的挑战了？”

“真正的挑战？”

“是的。”

“我想，做好了吧。”

“不是很确定？”他笑了笑，又问，“再想想？”

“不用想了。老鬼和谢姚犁不是都参加这次考察吗？”

“没错，他们都参加。”

“那就不用想了。”

“回来后，跟你老兄谈过去秦岭的事了？”

“是的，”我忽然警惕起来，“对，谈过。”

“他对古墓感兴趣吗？”

“古墓？他哪懂古墓。”我感觉不妙，狡辩道，“你是说老谢？”

“不，我说的是老鬼，霍敏。”陆羽农直截了当的说。

“除了钓鱼，我这位老兄别的都不懂。”

“嘿嘿，是嘛。”他又笑了笑，“那他说我们胃口大，是什么意思？”

“啊？”我听得一惊，“他说了吗？”

“别瞒我，老弟。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猛地意识到，老鬼的紧张和小心，看来是有道理的。一号楼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当然了，只是对主人方来说。

但问题不止于此。一时间，我脑子里快速闪过好几幅画面。

我想起了我和小强第一次到这里，跟老鬼见面时的情景。他妈的，原来人家啥都知道。陆羽农还在打量着我，似乎在等我老实交代。但我脑子里此刻如一团乱麻，一时竟找不到话说。我不理解，既然陆羽农知道九檐风铃的来历，为何还愿意出那么大一笔钱，把本应是队上收获的东西，从老鬼手上买回来。人家是商人，花的代价越高，谋求的利益当然就越大。

我越想越感觉不妙。

“别东想西想，也不要有什么担心。”陆羽农眼神专注的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咱们各有所需，并不冲突。”

“我不懂你意思。”我说。

“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一条，咱们是站在同一条阵线。”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别的事，都不用去担心。”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试探着问。

“不用。”

“我不太能理解你说的话。”

“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心里担心什么，我都知道。”

“都知道？”我还是不相信，“你不在乎有人欺骗了你？”

“没人能欺骗我。其实，也没人能够欺骗你。”

“我？那你就搞错了，我经常上当受骗。”

“不，你只是还不了解自己。”

“难道你了解我？”

“可以这么说。”他忽然做了个奇怪的表情，“老实说吧，我相信你，所以不妨告诉你一些实情。这次考察，其实是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圈套？”我听得一惊。

“没错。咱们队里有那边的人，但还不知道是谁。”

“那边？ ”

“对，亿森有竞争对手。”

“这么说，你们想通过这次考察，找出潜伏在亿森公司的人？”

“怀着那种目的，不见得非要潜伏在公司内部，以朋友的身份，商业合作者的身份，甚至在这次这些临时雇佣者当中，也有他们的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至少，你在嫌疑人之外。所以，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

“我......”

我的话被推门声打断了。门忽然被推开，老谢走了进来。显然，我和陆羽农都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过道上的地毯铺得太厚了。

“谈得怎么样？”他一进来就问。

“看来，需要你的帮助。”陆羽农幽默的说。

“怎么呢？”

“看来，杜先生对我们的事业，还不是很了解。”

“是的，他还不了解真相。”老谢看了看我，语带双关的说。

“那好吧，剩下的事，就由你来告诉他。祝你们好运。”

“好的，咱们出来见。”

陆羽农让老谢和我再谈谈。他说他的时间到了，就先离开了。

*

陆羽农走后，老谢坐在了他刚坐过的位置。和刚才一样，咱俩面面相对，就像招聘会现场的主考官和应聘者，不过，也像审讯室里的警官和罪犯。这全在于我心里如何衡量双方的关系和地位。我忽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有意思，可以由意念任意操控，灵活定义。“其实，没人能够欺骗你。”陆羽农的话言犹在耳。也是奇怪，

当脑子里不断重复这句话，竟不自觉地度量起跟我打交道的人来。我开始回忆跟老谢交往的点点滴滴，竟发现我俩的认识，相交，居然存在那样多偶然和巧合。而我这人最不相信巧合。“没人能够欺骗你。”我一遍遍回味着这句话，对多年老友，好像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等着他开口，但他也在等我。于是，咱俩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怎么样？”最后，老谢终于忍不住了。

“没怎么样，一切都很好。”

“很好？”

“是的，我觉得很好。”

“他跟你谈了些什么？”

“他说他对我很了解。”

“是的，你肯定不相信，参加这次考察的所有人，都曾经过陆羽农的身份确认和考核。这些人，几乎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挑出来的。”

“考核？”我想起了今年五一跟他的岚皋相遇。

“没错，包括你，对你们每一个。”

“他是个有准备的人。”

“好了，说说你吧。他刚说，你对要做的事还不了解。”

“不，没那回事。做事情，当然要做了才会了解。说什么都不重要。”

“你这么想？”

“是的，我已做好准备，跟你们去地下湖。”

“今晚，会有一场真正的考察行动。”

“真正的考察行动？”

“对，队伍中会有一支特别小组。就是我们。”

“那鬼哥呢？”我问。

“实际上，今晚我们并不一起走，而是分头行动。但下面那些人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对他们而言，今晚是第三十七次勘探考察。”

“那些人会以为我们是某个五人小组之一？”

“对，就是这样。”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老谢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我可以告诉你，这次任务的真正目标。其实当初就跟你说过，我们跟亿森要的东西，并不完全相同。他们想找的是鱼，而我们想找的是人。”

“找人？”

“对，传说中的互人。”

“不是永不腐坏的尸体？”

“不知道。也许是尸体，也许是活人。”

“开玩笑吧？”

“咱们都需要乐观一点。”

“你们认为，这件事我真帮得上忙？”

“当然了，沈新也是这个看法。”

“就因为石壁上的刻字？”

“这是其中一方面原因。还有个传说。”

“传说？”

“是的，九檐风铃现世的传说。”

“可那东西是老鬼得到的。”

“他们进行过分析。得到九檐风铃的人是老鬼，但最早理解它的人，看起来却是你。所以，他们认为，你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那上面的‘铭文’？”

“对，只在你眼里，那些符号才是铭文。”

“只是职业习惯。”我淡漠的说，“对了，你刚说，什么可能性？”

“只有正确的人，才能安全通行。”

“知道了，”我冲他点了点头，“答应过的事，我从不赖账。”

“我知道你信得过。”

“对了，请告诉我。这一号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老鬼告诉我，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而陆羽农也含蓄地承认了这点。”

“他没说错。一号楼的确是个特殊地方。这里处处都有监测设备，包括咱俩此刻的谈话，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秘密。所以，学着少说话。”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安全。”

“好个漂亮冠冕的理由。”

“东子，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真希望不是我的。”

*

出发时，都快晚上十点了。

接到通知后，我和老谢到了门口停车场。那时，前面一车一车，陆续已经出发了很多批次。车子有大有小，但每辆车只坐五人，也就是一个小组。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有人给我和老谢分发了装备。最后，我看见车场上只剩下一辆大厢式车，有三个人站在那辆车旁边的阴影里。

“来，你们是最后一组，上这辆车。”有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对我和老谢招手示意。他好像在负责安排分队。我这才明白，临到出发之前，也许每个人都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分入哪个小组。我看见车场上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李若诚和两位面相稳重的男子站在一起，边抽烟，边小声交谈。发车仪式要结束了。老谢带我走向那辆厢式车。我这才看见，阴影中的三人，正是沈新和下午出现过的两位小伙。这次，我认真打量了那两位留着平头短发的年轻人。他俩穿着黑色冲锋衣，收口裤，裤子上有很多口袋。我们刚走到车尾，车的后厢门就打开了，从车厢里，缓缓垂下两级金属梯子。厢门后还挂着一副帐帘，透过帘缝，我看见车厢里

有灯光。沈新和那两位小伙子率先登上那辆车。他们掀开帘子的时候，我发现车里好像是个工作间。

我和老谢也上了那辆车。

车厢里有桌子，椅子，已经开机的电脑，就像间移动办公室。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车厢里另外还有两男一女，已早早待在里面，好像正处于工作状态。这三人年龄也都不大，其中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没刮胡子，脸上挂着笑容，一边衬衣领子内翻，卷折在里面，一看就像是职业程序员。另外一男一女看起来也像是长期从事计算机方面的工作，显得都很散漫。

我们上车后，伸出去的楼梯自动缩了回来，厢门缓缓关闭。随着车体轻轻抖动了一下，大车慢慢开了出去。

这辆看上去不过是物流运输车的大家伙，里面的设施却非常先进，不仅电子设备齐全，而且沙发、茶几、储物间一应俱全，十分方便。由于车厢大，容纳我们这几个人在里面，感觉很宽裕。

开了一段路之后，那位扎着马尾的姑娘不知开启了一个什么音频设施，车厢里响起了通讯对话的声音。从对话内容可知，这应该是车队每辆车上都安装得有的内部联络通讯。姑娘似乎把听这种“广播”当作一种乐趣，不停发笑，高兴起来，还跟身旁的同事使眼色。就像在出租车上经常能听到的一样，通讯里说什么的都有，显得很热闹。我还听见有人在提醒后面的驾驶员，注意路边违规停放的车辆。因为道路不宽，而咱们这车的车体却很宽大，的确需要小心。“刚才差点撞上，该死的，大晚上把车停在两棵树中间。”一个粗暴的男声嚷着。

我有些难堪，感觉那人就像在骂我似的。

由于对这段路已非常熟悉，虽然车厢里没有窗户，但我大致能够知道，咱们正在经过什么地方。车子慢下来，我感觉快到设有路卡的岔道了。

就在车子慢下来的时候，沈新站起来，从旁边柜子取出一个小金属箱，很小心地打开。她从箱里取出几个纸盒，依次发给我们。老谢接过纸盒，熟练地撕开密封口，取出一个透明塑料包。我看见塑料包里有支包装完好的注射器，一个小瓶子，还有药用棉签。

在递给我盒子的时候，沈新似笑非笑的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这是干什么？”我问。

“H型免疫针剂，你用过。”她说。

“现在就注射？”

“对，就现在。”

“好，我自己来。”

但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这东西需要静脉注射，还是只用肌肉注射。我决定先看看其他人是如何操作。两个小伙子动作最为麻利，都是二话不说，很快就将小药瓶里的药液抽进针管，接着撸起袖管，从塑料袋里抽出碘伏棉签棒，折了一下，使碘伏液流进棉球，在即将进行注射的小臂上，选个位置进行涂抹，然后将针头对准上过碘伏的皮肤，扎进去，推注。结束后，又用一根干净棉签压着注射孔，以便止血，让血管重新闭合。

老谢和沈新也遵循相同程序，个个轻车熟路，干脆利落。

我记得肌肉注射都是扎三角肌，于是偏要跟他们不一样，解开上衣，像关云长刮骨疗伤似的露出半边肩膀，同样依照他们的程序，给自己来了一针。可能因为姿势别扭，扎歪了，结果流了不少血。

沈新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张创口贴，递给我，“贴上吧。”

等我贴好之后，她才向我解释，为什么要提前注射针剂。“进去后，身上最好别有任何伤口，哪怕很小的。”她严肃的说。

“对不起，没经验，扎歪了。”我不好意思的说。

但令我尴尬的事才刚刚开始。注射后没一会儿，在摇摇晃晃，慢慢悠悠的盘山路行驶中，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老谢拍了我两次，可我每次醒来，很快就又犯困了。就这样，我不断“点着头”，直到车子完全停下。

这时，车厢里早已关闭了通讯广播，变得很安静。

“你怎么样？”沈新盯着我问。

“还好，只是太困了。”我说。

我问老谢有没有犯困，他说没有这种反应。他不仅不犯困，反而因为注射了针剂而更加精神。“药效起来之后，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个超人。难道你没有一种更加自信，体能更加充沛的感觉吗？”他问。

“一点也没有。”我说。

看来，这种针剂的药后反应因人而异。

就在准备下车的时候，沈新忽然叫我们更换背包。我看见两个小伙子从车上的柜子里取出了五个新背包。五个背包的带子上都挂着牌子，他俩一个个核对过之后，分别发给我们。我之前已经检查过，原来的背包里有饮用水，食物，急救和安全防护用具，以及最重要的东西——照明工具。不知道新包里装的东西有何不同，为什么需要更换。但我正在学着少说话，于是就没问。

五个人背上背包，依次走到车厢门口。车厢门缓缓打开，老谢撩开隔帘，第一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