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好距离，我再次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去问候。

回音很快传来了。这次，那个声音发生了变化，显得很激动。而且我仿佛还听出了那串声音所包含的意思：请往这边来。

那声音果然能够提供方向定位，给我指引。我上下扇动屁股，加快双腿波动频率，同时继续发出回应：“嘀嘀，嗒嗒，嘀嗒嘀......”

我想对它说的是：多谢，这就来。

鲸鱼的声音不仅可以相互交流，还能标记方位和距离，能向同类指引行进路线。人类一直在研究鲸鱼的发声原理和传播方式，深深为之着迷，因为那是迄今为止，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定向联络方式，别的任何物种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感觉自己的交流水平堪比鲸鱼。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仔细聆听，已在视线所及的范围。我挨着把四周搜索了个遍，也没发现可疑目标。但我毫不气馁。最后，经过仔细观察，终于让我从无数闪烁的星星中，发现有一颗与众不同。它离我很近。这得多亏我有过使用小型望远镜观测星空的经验。当我们仰望星空，那些一闪一闪的其实大都是遥远的恒星，跟太阳系里的行星看上去大同小异。如果凭肉眼观察，一颗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也容易被误认为恒星中的一员，而实际上它们相距甚远。我注意到那点亮光的不同，是因为随着距离缩短，它在逐渐变亮。

那个点不仅越来越亮，仔细看还具有形状。

亮点呈六边形，发光的是六条边线。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但我的发现还不止于此。在那片扇区，我很快又发现一个比六边形大得多的物体。那东西明显是个球体，不发光，像一个巨大的气泡。我能发现它，是因为它表面有微弱的反射光。球体比会发光的六边形离我更近。近得多。

那个声音发出的位置，就在那附近。

找到明确目标，接下来的行动就简单了。我径直朝那个球体游去。

前面我游得很快，但到了近前，却突然感到吃力。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朝前移动很短的距离。看来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游不到球体跟前去了。那东西就在前方，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外面仿佛有层薄膜，隐约呈琥珀色。因为光线不足，球体看上去像是透明的。

围绕着那东西，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能拒止物体靠近。

我试了好几次，却再也无法往前靠近。正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电报”声。那声音明白无误，就是从眼前的球体里传出来的。我马上做出回应，向它“发报”：“嘀嗒嘀，嗒嗒嘀......”

奇迹发生了。只见球体表面忽然起了个泡，从那个泡里，缓缓伸出一条曲曲折折，脐带一样的东西。那东西飘飘荡荡，朝我这边延伸过来，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水母探出了它的触须。

不久，那条脐带便伸到我跟前。跟球体一样，脐带也呈半透明，有个梭镖形尖头，但后面趋于扁圆，最宽处约有一米，像水蛇一样上下浮动。脐带上生着许多碗状凸起，“碗里”有许多细小的胡须。随着脐带波动，那些“碗口”似有气体向外喷射，胡须根根竖起，抖个不停。

我是想也没想，反正病急乱投医，一把抓住脐带，双手牢牢扣住两只碗状凸起，两条腿也缠了上去。那东西果然跟吸盘一样，竟也把我稳稳抓住，然后开始收缩，拖着我慢慢向球体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像是被塞入了一团凝胶里，被包裹和挤压着，气都透不过来。不过总算像一包货物般被拖了进去。

把我带进一个光滑柔韧的腔体之后，那条脐带蜷缩着，转眼就消失在弹力十足的“肌体”里去了。这里是一个注满水的腔体，无论压力还是浮力，都跟外面毫无二致。因为前面已经有过很好的训练，我几乎毫不费劲就站直了，感觉十分自如。我试着移动身体，检查这个地方。

*

这东西整个儿就是个发光体，微弱的光线自内壁释出，但不太稳定。内壁类似凝胶，半透明，摸起来质地柔软，又极具韧性，仿佛是活的生命体。当我用手指触摸上去，碰到的地方就会出现一小块亮斑。手指离开后，亮斑会消散，恢复如常。腔体就像间小屋子，全由这种胶质构成。在这间奇怪的“屋子”里，容我进来的开口已经消失，那片“墙壁”很光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看不出一点痕迹。不过，“屋子”里另有一条

直径两米左右的管道，可通往别处。

我悬停在管道口，没怎么犹豫就游了进去。

穿过那条管道，里面是一个更大的腔体。这里面光线更好，拥有更多曲面和凸起。很显然，这东西里里外外，全都是由那种半透明，却又能生出亮光的胶质构成。这里面有一些模样奇怪的凸起，就像皮肤上增生的肉芽，大小不同，形态各异，其中一排大约有十几根，呈弧形排列，每根粗细高低都大体一致，直径在六十公分左右，高约两米，就像一根根柱子。

这排围合成弧形的柱体就在入口不远，我站在它们跟前，抬头仰望，后面大大小小的凸起错落有致，层层升高，宛如剧院里的观众席。

“嗒嗒嘀......”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次离我不到二十米。我看见后排高处的一个粗壮凸起上，忽然站起一个人形物体来。

那人形物体同样由胶质构成，半透明，隐隐发光。如果它在那里不动，我会只当它是其中一根“肉芽”。

现在，那棵会移动，长得具有头部和四肢的“肉芽”正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缓缓下降，朝我靠近。尽管惊讶万分，但我表现得很平静。

自从跌进该死的溶洞，所见所闻无不超出想象，我已经麻木了。

那“人”看起来十分怪异，因为身体是半透明的，若有若无，好像能被看穿似的。但我实际上根本看不见他的骨骼和内脏，也没看见血管，甚至没看见任何皮下组织。所以他其实并不会被看穿。

他长成那样，可能只是伪装，是一种隐形手段。

这家伙生得不伦不类，跟我现在的样子倒有几分相像。他大致像人，但身子略扁，四肢修长，没有头发，通体上下显得很光滑，跟裹着一层外膜的我，应该悬殊不大。因为半透明皮肤所具有的欺骗性，起初我以为他没有五官，或是像那位可怕的树人一样，将五官隐藏了起来。靠近后，通过更好的观察，我发现他其实有眼睛，而且眼睛很大。他的眼睛跟皮肤颜色相同，没有明显的瞳仁和眼白之分，所以不容易辨识。但他那双眼睛会闪烁，会发光。就像我触摸这里面任何一处地方，都会引起小范围发光一样，他的眼睛会在表达情绪时发光。他的耳朵很小，紧紧贴在两侧。不过他好像没有鼻子。也许有，但只是两个小孔。他脸上长得最像人的器官要数嘴巴。那的确像是一张人类的嘴巴。

相互打量之后，我俩开始了交流。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向他发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对那种语言的使用和翻译已很纯熟，我可以跟他直接对话。

“别管我是谁，也别管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我接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以核实语意。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时间宝贵，一刻也不能浪费。来，我带你看个地方。”

说着，他脚尖轻轻一点，像只蜻蜓一样，迅速转过身子，移动到附近一块凸起跟前，“你过来。”

本想学着他的姿势往前移动，但效果不是很好。我的头往前扎了一下，又跟着往后仰，感觉很像挺着肚子的海马。但我还是站到了他身边。

那个凸起就像刚刚砍伐掉大树后留下的树桩，表面很平，很光滑。当我走近去看，发现那个平面居然完全透明，能看到外面去。我从那里往下看，不远处就是那个闪亮的六边形。往深处，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也能看清楚——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原来每颗星星其实都是一团光晕。那显然不是星空，更像是一片巨大的、夜色中灯光璀璨的城市。

“那是哪里？”我惊问。

“那就是所有人苦苦追寻的地方。”那家伙说。

“不会吧。”我将信将疑地问，“怎么才能去到那地方？”

“穿过那道门。”

“哪里有道门？”

“你看见了，那道六边形的门。”

“你为什么不去？”

“我还去不了。不到时候。”

“你到底是谁？”

“我跟你一样，不过是他们创造的生物。”

“他们又是谁？”

“他们是地球的真正主人。”

“知道了，你说的他们是人类。告诉你，我也曾经是人类。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还算不算是。也许不是了吧。”

“我没时间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好吧，说点别的。”

“你还有机会回去。你跟我不一样。记住，这是段特殊经历，回去后，你也许会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但你必须把我说的话牢牢记在脑子里：不要尝试跟他们接触。不要用我们的方式。我们还没准备好。”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这太难理解了。”

“不，你不需要理解。你只要记住。”

“等等，如果在这里待久了，我会变成你这样子吗？”

“不，不需要很久。这里不止有我，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有的已在此居住了上千年。不过对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会感觉时间没那么长。所以我不能耽误你太多时间。明白吗？”

“你是说，这里的时间会变慢？”

“快和慢是相对的，也是不确定的。尤其在这里面。”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真的没时间......事实上我懂的也不多，所以只能让你记住一些事，却无法向你解释。关于时间，估计跟μ介子有关。μ介子压离地表越深之处，其数目和能量越会增加。从地面上看，时间膨胀，动钟变慢，而从μ子的角度看，则表现为动尺收缩......记住了吗？”

“没有。”

“我希望你能记住。”

“这些我可以背下来，但完全不懂。”

“对，你就背下来。”他好像轻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这样。”

沉默片刻，他忽然又说：“再记个容易的，《原道》探索天地万物，追根溯源，让人了解行止之道。记住：原道者，卢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轸。另外，《本经训》强调天地宇宙：六合之内，为人进阶之身。你把这两段话记住，会有用。”

“这个我能记住。”我马上说。

“我担心会在你身上发生一些事情，会让你忘记此刻的经历。告诉我，你脑子里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很多。但记得最深刻的是一个梦。一个坠落的梦。”

“就当这是个梦。”

“这是个梦？”

“从现在开始，你就这么想，不断重复。”

“这是个梦......”

“嗯，把这段经历，每句话，都烙进你的梦境里。好了，我这就带你离开这地方。时间可不能耽搁。”

他身子一扭，从我眼前划过，快速穿过那条过道，到外面去了。我只好紧紧跟在他身后，往外面游去。到了最初进来那地方，我看见他站在边上，双手抚摸着壁上一颗凸起，然后把那双奇怪的大眼睛凑近，对着那地方看。

我倾身过去，想看他在看什么。那里有一小片竟是透明的。

“这种生物很会隐身，有时可以变得透明。”他说。

“生物？”

“对，这是一种球形水母。很特别的物种。不过，它可能不是单纯只靠进化而来。这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生物，我见过不少。”

“你以生物体为家？”

“这片黑暗广袤的地下世界，其实比你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你只是还没遇到可怕的情况。这叫寄居，也叫互生。这里面非常安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地下的一片狭海。”

“这里是地下？”我想，难道还是在地下湖某个地方。

“地下深处。”

“你来这里多久了？”

“对我来说还不久，但对你来说，怕是有二、三十年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是谁都不重要。我的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也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我自己，帮我所关心的人。我搜寻这片区域，等着有人进来，然后托他把消息带出去。只要你能活着出去，就一定有机会带到我的消息。”

“如果可以的话，我该把消息带给谁？”

“你不用管，自会有人找你。”

“我们还在等什么？”自从听他说这里面的时间跟外面不同，我就开始担心遇到神话故事中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倒霉事。就算能够出去，要是一个人都不认得了，那还不如就待在这里。

“等机会。马上就来了。”

虽然没什么感觉，但他所说的“水母”好像正带着我们快速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