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参加这项实验,其实也就是被隔离的第七天。
如果没记错,今天应该是8月25日。在那张充满科技感的实验台上,我按照惯例服用药物,然后沉沉睡去。跟前几天一样,我还是做相同的梦。不过,在梦里,我终于离开那个已戒备森严的地方,回家了。
梦就是这样,也会有好的一面。实验快结束时,沈新忽然来了。她比前几天来得都晚,神色也不怎么好。
教授的年轻助手开始从我额头上,胸膛上,还有胳膊上摘下连着金属线的微型电极,又按动电钮,把试验台调整为坐姿。我坐起身来,就问沈新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犹豫了一下才告诉我说,毛鑫死了。她说他们已想过各种办法,尝试过各种稍有可能的方式,结果还是不行。
那个聪明,勇敢,总是笑呵呵的小伙子。
我感到非常难过。沈新也很理解我的心情,对我进行了安慰。大家毕竟共过患难,有了战友般的感情。虽然说是只有几天,但我们在地下那些日子里的体验却大不相同。我感觉跟他们在里面经历了很多事,在一起相处了很久。在对时间的感知上,我相信其他人跟我一样,都不觉得那是短短几天。
第二天。(抄录时标注)
昨天沈新离开之后,教授对我进行了一次心理评估。
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在这次评估里,教授把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与今天我们面对的问题联系到了一起。那件事是我的一个小秘密,本来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可我答应沈新,被问到任何问题,都会如实相告。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已经没有秘密。当然了,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我。
我小时候跟父亲去乡下,曾掉进过山洞的事,以前从未跟任何人讲过。包括康小强都不知道,他跟我讲他故乡那个传闻里面的当事人就是我。
那时候,父亲经常出差,每次一走就好多天。有一天,他说又要下乡,但这次会带着我一起。这是因为那几天母亲刚好不在家。临行前,父亲给我交代了些事,然后就带我出门了。那时我上二年级,正逢寒假,搭乘父亲单位的车,到了涪陵地区某个乡镇。在那里,来了位当地干部,负责带我,照顾我。这样,父亲就可以去安心工作。那人把我带到一户农家,说是要在那里住几天,直到我父亲的工作结束。那家人有个男孩,跟我年龄相仿。我俩很快就成了朋友。到那里的第二天,他就带着我漫山遍野跑了。
那时的山上都没什么树,到处光秃秃的,没有大型野生动物出没,而且治安也很好,只要不到河边玩,大人们都很放心,任由着我俩在山上撒野。大约是第三天,我就出了意外。当时的具体经过,其实我脑子里并没多少印象了,只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事。
我在医院躺了半年。半年里,父亲没再出差,一直守在我身边。他后来从未在我面前提起那次事故,就像那根本没发生过一样。随着年龄增长,我也开始对那件事渐渐淡忘,甚至认为那不过只是个可怕的噩梦。
当然,我知道那不是梦。
教授认为,人脑之奇妙,可能远超当今医学对其的认识和理解。在我最近总做同一个奇怪的梦这件事上,他也承认,很难解释。他说,我脑子里面的某些记忆可能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某种外来植入,或是遗传信息。我完全无法理解他这种听起来十分荒诞的说法。但听沈新说,教授不仅是解梦专家,也是一位卓有建树的心理学家。她说我应该信任他。
对于我的困惑,教授解释说,大脑不仅是高效的记忆库,而且很会伪装。如果经历过异常可怕,感觉难以接受的事,大脑会本能地做出反应,会修饰和掩藏相关记忆,甚至可能会形成一套全新的认知,以“欺骗”自己。他说,如果这种伪装能力不足,人可能会疯掉。我请他就我老做噩梦的事,形象地解释一下,记忆是如何被伪装。他便对我说,像我
所记得的小时候那次意外事故,很有可能就是“修饰”之后的结果。真实事件可能远非我记得那些,之所以想不起来,正是因为真相被尘封在了记忆深处。他还说,记忆不会真正被遗忘,它会通过各种途径暗示自己,甚至会让我以为那种事最近又发生过一次。
*
今天,教授又对我进行了心理评估。他让我回忆,脑子里印象最深刻,总是不经意就会从记忆中蹦出来的,是哪件事。
我跟教授说,最符合那个条件的,其实也是个梦。
“你记得最清楚的,竟是个梦?”教授似乎对这个答案颇感兴趣。
“对,比真正发生过的事,记得还清楚。”我说。
“那么,这个梦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只是这个梦我从小到大都在做,重复做。”
“哦,该不会就是那个坠入无底深渊的梦吧?”
“是的,在那个梦里,我怎么也落不到底。”我对教授笑了笑。
“这个梦,跟你小时候那次事故有关吗?”
“我想是有关的。但那次事故的经过我不记得了。”
教授又问我,记不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做那个梦。我告诉他,具体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好像就是从那次事故之后。
“还有没有别的事令你印象深刻?”教授接着问。
“有,当然有。要说印象深刻的事,肯定很多。”我向他解释,“但记忆中那些事,似乎又被分为两个不同阶段,前面的比较模糊,后面的明白无误。这种感觉你可能不了解,我也说不太明白。”
“你印象中那两个不同阶段,是以什么时候为界?”
“就在不久前。很奇怪,处于分界线上的事,也是一个梦。我梦见我的车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连人带车掉下悬崖。就在我躺在车上睡觉的时候。就像那个不停坠落的梦一样。这个梦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也是坠落过程。我记得那个过程中的每个细节。不过,就跟所有的梦一样,那个过程没有结尾,至少,没有一个合理的结尾。它莫名其妙就结束了。”
“你是说,做这个梦之后,你发现有些事变得不同?”教授认真的问。
“感觉是不同。做了那个梦之后,我就下了车——不怕您笑,是因为担心车真的会被撞上。我找了条小径,连夜摸黑上山去找两位朋友。再后来,就在森林里迷了路,掉进了溶洞。”
“这段记忆清晰吗?”
“在溶洞里吗?不是很清晰。那夜的事,回想起来都很模糊。经过那样一场劫难,也许会有点后遗症。不过从获救之后,我的记忆便跟从前迥然不同,感觉就像获得了新生。”
“你是指,溶洞脱险之后?”
“对,那之后。我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在溶洞历险之前,你所记得的人生,不过是模糊的片段,只有那个坠落的梦格外清晰。从溶洞出来后,记忆才鲜活起来?”
“对对对,您这个描述非常贴切。教授,是不是到了一定年龄,人的记忆力就会明显下降,对很多事都会遗忘?老实说,很多从前的事,我现在都不太记得清楚。不是说全不记得,而是感觉很遥远,很模糊。”
“是有这种情况。这是很普遍的现象。”教授按下录音终止键,忽然长长地吁了口气,“好,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
说完,教授的脸上忽然露出某种轻松的笑容。他很少笑,我在这里几乎没见过他笑。今天他笑了,就像是获得了某种满足。
*
今天,沈新一早就过来了。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先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她说,老谢和小武排除了被感染的可能,都已恢复健康,并做好了迎接下一个工作任务的准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感
觉她肯定还有什么话要说。
“还有个消息,”她果然接着说,“我们近期将前往湖北丹江,完成一项考察任务。根据你目前的康复进度,也许正好能赶上。”
“其实我早就没什么了。我身体很好。”
“我是指精神上康复。”沈新在空中转了转手指,“得通过评估。”
“你是在邀请我吗?”我问她。
“就算是吧。”沈新回答说。
“那是否可以告诉我,我这算替谁服务?”
“这个可以告诉你。现在向你发出邀请的,是一家不太为大众所知,非常冷门的科研机构。机构全名叫上海古生物研究中心。”
“古生物研究?”我心里一阵嘀咕,“老谢也去吧?”
“他已先行一步。”沈新想了想,补充说,“有些工作需要提前准备。他得先回趟西安,然后跟我们在丹江碰头。”
“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告诉我,这次去干什么?”
“去潜水。”
“潜水?”我感到有些诧异。
“没错,去潜水。我听说,你是这方面行家。”
“行家谈不上,有点天分。”
“谢姚犁说,你能不借助任何呼吸器具,自由下潜四五十米。”
“这个深度,在今天的技术下,已不算稀罕。”
“但像这样的人也并不多。”
“那倒是,不太多。”
“那就说定了?”
“行。”
8月30日。
这两天,我的梦越来越少,只梦见过一次在家里写字的情景。我好像赶着要完成一幅字,是以前从没写过的,米芾的《临沂使君帖》。有意思的是,从梦中醒来,我的手还在动,好像在挥毫泼墨似的。我感觉这挺玄乎。
明天,我就要动身去丹江了。教授说,我已通过所有检查和测评。
9月2日。
到丹江两天了,我决定坚持写笔记。
前面两天的记录,因为纸张被水泡,算白写了。不过也无所谓,因为全在忙着干活,没什么好记的,不过是些感想。我写了很多关于沈新的内容,如果被她发现,搞不好也会被收缴。有时候,还真不知写点什么好。
今天,老谢跟沈新开了个玩笑。他说这次在水库不过瘾,等任务完成,再好好休个假,去南海找个无人岛,天天让我潜水采珠,给沈新做项链。大家也顺便享受一下与世隔绝的自由。小武听得兴起,跟着起哄,说如果能再弄一艘像这样的船过去就美了。新加入的冯骁和孟赫然可能还不适应,显得有些拘谨。见我们跟“沈主任”瞎扯,他俩就跟着乐。
对大伙儿的闹腾,沈新一点也不介意,还抿着嘴笑。
我已经发现,如果想让自己快乐,就去做真正热爱,真正想做的事。哪怕那件事对你来说很艰难,也不难从中找到乐趣。
这几天,我感到很愉快。
到今天为止,我们从井里共搬出十二口小箱子。那些小箱子做工考究,刷着黑漆,表面有很多雕刻图案,嵌着铜锁扣,不仅可以从上面揭开,侧面也有两扇小门,就像古代大户小姐的妆奁。但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箱子表面的图案已经斑驳,还结满苔藓,看不出图案描绘的是什么内容。
我和老谢带来的几名探穴好手,负责从井里的暗窟中把东西挖出来,再帮着搬运上船,对别的事从不过问。
沈新今天心情也很好。休息时,我在甲板上写笔记,晒太阳,她就躺在一旁看书。午后要接着打开昨天发现的另两处石窟,看里面有没有要找的东西。听他们说,正式对均州古城开展水下考古还遥遥无期,据说要等到南海沉船打捞工作完成,积累一定经验之后再进行。老谢说,咱们赶了个早集。
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是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