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牙按时到王铁匠铺子去开工。尽管,王铁匠昨日许诺过抡锤的重活他来干,但正如王铁匠所说,抡锤是铁匠入门的基本功,只有在无数次地击打上,才能逐渐掌握锻造的力度与技巧,这个功底绝偷不得懒。所以,王铁匠压根也没打算履行诺言,不过每月三钱银子对于并不十分看重金钱的他来说他是绝不会赖账的。而憨厚的大牙也从未想过让师父辛苦工作自己在旁闲着,所以一到熊熊燃烧的火炉边,就一把抢过大铁锤,虔诚的等待王铁匠对他传道授业。王铁匠暗暗点头,对这个未来接班人越发满意了。当然,对自己独到的眼光,他更是想畅怀大笑。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忧。这一对宝贝师徒偷着乐的功夫,布丁的心情可槽糕透了。昨夜,他想了一宿也没想到个能接近或是报复吴翠莲的办法,现在的他睁眼闭眼满脑子全是吴翠莲的身影。野菜进来的时候,只见布丁坐在床沿上一手拽着头发,十分苦恼,看架势再不想出个办法,就要把头发揪掉了。
野菜堪称布丁肚子里的蛔虫,布丁想什么,他不用问,围着看一圈就知道了。野菜只转了半圈就已看出布丁是害了相思病,温言劝道:“布丁啊,你何苦自寻烦恼呢,小霸王都叫咱们收拾了,难道咱们还能输给一介女流之辈?”
布丁沮丧道:“纵有千般计谋,可她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我能有什么招,难不成要打上家门抢她出来?”
野菜这才惊觉,原来布丁对吴翠莲痴迷到了这种程度,道:“布丁啊,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关于吴翠莲,我看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布丁闻言,直起身来等待他下文,野菜继续道:“吴翠莲生在豪富之家,而你我……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啊,唉……”野菜说着,自卑情绪一时弥漫二人心间。布丁突然跳起,立在床上,“我才不管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本少爷跟他们拼银子拼不过,可拼脑子他们也差得远。”
野菜随后的话顿如冷水浇了布丁一头,“听街上的黄媒婆说,吴家其实早就把吴翠莲许给西门大户袁家了——就是被你揍过的袁兹祚,似乎是娃娃亲。家父都说,那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啊。”说着一抬眼,却发现布丁已不在床上,院门方向传来吱嘎一声,野菜忙追出喊道:“布丁你去哪里?”
此时,已是黄昏十分,小城四处炊烟袅袅,一派安逸祥和。
布丁来至吴家后院,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爬上院墙边的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上,透过枝叶的缝隙可见吴家后院的全貌。这个季节,吴家后院被打理得极为雅致,大户人家的陈设应有尽有,只是布局上根据各自喜好以及自家的地貌形势略有不同。此时,居高临下看去,吴府的水塘、假山、楼榭,在夕阳的渲染下,更添一分韵味。院内种满了各种花果,绿肥红瘦间,一派花团锦簇。墙上爬满了紫藤和牵牛花,将原本灰色的石墙,装扮成四面碧绿的屏风。靠近槐树的墙边有一架秋千,从上面的光泽可知秋千一定常有人来玩。秋千是女孩子的玩具,布丁猜测吴翠莲一定常在此打发无聊的时间。他忍着腹内雷鸣,耐心等待心上人来到院子里乘凉嬉戏。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多久,吴翠莲就出现在院内,在一个丫鬟陪伴下款款步向水塘。布丁为之一振,不过马上就怒火中烧,死死盯着从吴翠莲后面赶来的的一位锦衣公子。这人的出现印证了野菜的话,他和布丁也是老相识了——西门袁家的独子袁兹祚。
袁兹祚在后喊道:“莲妹,等等我呀。”紧赶几步,来到吴翠莲身侧。
吴翠莲恍如未闻,径自走到水塘边,低头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对着塘水顾影自怜。傲慢如袁兹祚这等纨绔公子哥在她面前也不敢放肆,竟摆足了一副斯文模样,温声道:“莲妹,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一只猴。”
“切,水塘里怎么会有猴?”
“有的。”
袁兹祚探头观看,只见水塘一片幽暗,道:“这里昏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莲妹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也看不清。”
“可你刚才还说里面有猴。”
吴翠莲嘴角挂起一丝蔑笑,道:“你难道没听云台山上清宫的王道长说过,‘心之所想,心之所向。那么,虚无的即可存在。心无所想,心无所向。那么,存在的亦等于虚无。’这句话吗?”袁兹祚这样的纨绔泼皮哪听得懂吴翠莲嘴里的字字珠玑。不过,他立即搬弄小聪明,故作高深地回答:“莲妹,我不赞同那牛鼻子的观点。比方说吧,北城的那些个穷鬼,哪个不妄想日进斗金,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可想归想,命里没有的终究没有。还有那个该死的布丁,已数不清被我揍过几次,却始终对你一副奴骨贼胚相,也可说是心有所向吧,只可惜,到头来不也被你狠狠地涮了一回,现在恐怕该死了心吧?哈哈,由此可见,心里想的永远是虚无,已经拥有的才实实在在。”布丁闻言,恨得牙缝痒痒,真想立即跳下去对他一顿暴搓。
吴翠莲啐道:“你走吧,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心里想的并非虚无,已经有的未必永恒’时再来跟我谈吧。”
袁兹祚道:“可是,莲妹,咱们是订了亲的,你终归会是我们袁家的人,你……”
吴翠莲打断他:“够了,跟你聊天真是对牛弹琴,哼!”
说完,不再理他。袁兹祚哪里受过这等气,也忍不住哼了声,拂袖出门。
丫鬟小荷花不忿道:“小姐,袁公子脾气还挺大,咱们得好好给他改改,要不将来小姐你……。”
吴翠莲叹道:“我命由我不由人。”
小荷花道:“看似一表人材,只可惜,绣花枕头,草包一个,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枉小姐一番点拨,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小姐呢。”布丁闻言一喜,满脑子开始琢磨吴翠莲说的那些存在虚无的理论。
吴翠莲挥手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支走小荷花,吴翠莲慢慢移到秋千上坐定,久久不语。突然,她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若有所指地道:“毛猴,你今晚要住在树上吗?”
布丁听到差点没一头从树上栽下来,但他仍未吭声,看看吴翠莲是否有意试探。吴翠莲又道:“真是一只无胆的猴头,就知道躲起来偷窥,可到头来能得到什么?”
布丁知道真是露馅了,看来吴翠莲一进院子就已经发现了他,遂从枝叶间探出头来,道:“本少爷正因心有所想,所以,心有所向。所以,想让本不该是我的变成我的。” 这正是他刚刚想了半天的解释,用来讨好吴翠莲,希望能说到她心坎上。
吴翠莲掩袖笑道:“听起来,你像是来偷东西的。”
布丁看她竟被自己一句话逗乐了,看来自己答对了,心情为之大好,道:“这么说,我比刚刚那个‘虚无之人’更合你意了?
“呸,想得美,你且说说,袁公子如何虚无了?”
“正如他所说,他生来就已拥有,所以他可以心无所想,心无所向。这样一来,岂不正合了你说的‘心无所想,心无所向。那么,存在的亦等于虚无。’这句话么?”
“你是比他强,可也只答对了一半——天不早了,你回吧。”吴翠莲起身踽踽向前院行去。
“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你?”布丁不甘心,在后喊道。
“莫要大声。”吴翠莲回首嗔道,但随即又抛下一句话,“我每日饭后都会在此小憩片刻。”
“哦,那我每日都会在此扮猴。”
“小布已经不认识你了,不怕的只管来。”
布丁贼兮兮地道:“小布不会爬树。”
吴翠莲微微一笑,从笑容里看出她似乎已不是那么讨厌布丁了。布丁望着这笑容,不觉呆了。
翌日清晨,布丁连蹦带跳去县学找野菜。趁着周夫子不在的功夫,把野菜拉到学堂后的松林,把已经滚瓜烂熟于心的那两句话说给野菜叫他解释。野菜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出主意道:“要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县学里恐怕只有两个人能解答你。”
“谁呀?”
“一是周夫子。”
布丁一愣,他上学时治学严谨的周夫子可没少打他手板,现在见了周夫子仍心存畏惧,他恐怕是目前小城里让布丁最为惧怕的人物。想想还是放弃,问道:“另外一个是谁?”
“另一个,估计你更不愿意理睬。”
“别卖关子。”
“马彪文。”
布丁闻言,如同听到一只苍蝇,蔑道:“就他那点学问,我看马屁学问他倒在行。”
野菜道:“你是有所不知,马彪文人品虽然不好,可是头脑极佳,亦有进取心,县学里他是最用功的一个。无论刮风下雨课时从未间断过,深受各位夫子喜爱,月前他顺利通过院试,现在已经是秀才了,在县学他是唯一的,现在连周夫子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原来,那年月的科举考试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级是院试,考试者统称为童生,考试范围是州县,年龄不限,在这个考试中合格的人就是我们大家熟悉的“秀才”。不过,你可别以为秀才好考,考试成绩有六等,只有在这个考试中,考到高等的才能得到秀才的称号,而最出类拔萃的才有资格去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相当于现今县重点高中的尖子生。
布丁自然知道秀才意味着什么,马彪文如果再考好下一阶的考试就有做官的资格了,心底也不敢轻视马彪文。问野菜道: “你难道没过?”
野菜叹了口气,脑袋耷拉下来别提多沮丧了。
布丁安慰道:“你这么用功,下次一定会过的,不要灰心。”
二人正商量着怎样向马彪文求解,却见学堂方向遥遥走来一人。二人不由大乐,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闪到树后的草丛后。不一会儿,只见马彪文贼头晃脑地来到一棵松树旁,左右张望几下,飞快地解下裤子蹲了下去。布丁悄声道:“哼哼,让我去求他?想得美,一会儿我让他求咱们。”然后,附在野菜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原来,马彪文爱干净,他上不惯学堂里脏水横流的茅厕,大小便都是趁着课时休息的时间来到学堂后面的松林里解决。这一次他照例解决完问题,只觉浑身舒爽无比。伸手向旁边一抓,却抓空了,他不由望向刚刚放厕纸的地方,厕纸明明在脱裤前放在身前的草丛上的,现
在却空空如也。难道是被风吹走了?马彪文叹了口气,目光开始四下寻觅,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替代厕纸的东西,比如,向日葵叶子什么的。可是,此刻身处松林,这里除了松针就是松子,看来看去,他还是失望了。最后,目光停在一块手能够着的拳头大小的土坷垃上,盯了少顷,一狠心,伸手拿过就递到胯下,三下五除二,起身提裤。却不料,这一站起来就看见身前不远处已笑成一团的俩人,不是死对头布丁是谁?布丁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手指着马彪文:“咦,这不是马秀才吗?哈哈哈……你虽身入豪门,可骨子里的贫贱本性难改啊。”野菜也跟着戏谑道:“堂堂一介秀才,成何体统?”
马彪文最恨别人提起他贫贱出身,入了袁家之后,一举一动莫不有板有眼,以大户人家的礼仪来约束自己。万没料到,这等糗事偏偏被万恶的死对头布丁看到,一时,惊气交加,脸色发白。虽然他隐隐感到中了布丁的算计,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布丁跟他开这个恶作剧,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静静等着布丁提条件。如果布丁纯粹是因上次大榕树的事件来报复,那才是他最担心的。无论如何,今日之事绝不能让布丁带到县城,更不能让袁家的人知道。一旦让人知道自己的糗事,就会将他苦苦掩藏的贫贱出身暴露出来,那么,他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布丁瞅准了马彪文的软肋,道:“马秀才,想不想让我去跟你主子袁兹祚讲讲你的擦腚绝活儿。”
马彪文闻言,心中一轻,知道布丁果然是来提条件的,提条件是双方的,马彪文冷静下来,沉着地摇头。
布丁道:“好说,我也不想把你这糗事说给你主子,要不然他们都改用土坷垃擦腚,那西门桥上卖厕纸的牛三婶还不得给活活饿死。”马彪文脸一红,怒道:“你有话就快说,若是来羞辱我的,你可知如今我已是堂堂一介秀才,这亵渎斯文之罪就算我不与你计较恐怕周夫子也不会答应。”。
布丁道:“哼╭(╯^╰)╮,你心里明白,少拿周夫子吓唬你家少爷。不过,我今天来,对你的糗事并不感兴趣,只要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忘记你的糗事。如何?“
马彪文眼睛一亮,心想,果然是有条件。道:“好吧,你我一言为定,谁若说出今日之事,必遭天打雷劈。”
布丁点头,道:“听好了,‘心之所想,心之所向。那么,虚无的即可存在。心无所想,心无所向。那么,存在的亦等于虚无。’这前半段话应作何解呢?”
马彪文闻言,思忖片刻道:“这句话的解释其实有很多种,只因个人心境不同,理解也各自不同,就是同一个人对它的理解恐怕也会因时间的变迁而改变。”
布丁一听头大了,道:“别扯那么远,就说此时此刻,说这话的人是怎样想的。”
马彪文道:“若想知道最贴切的答案,你需告诉我说这话的人是谁?”
布丁哪能让对头知道自己的心思。脑筋一转,道:“你可知距此六十里外的云门山上清宫的王道长?”
马彪文点头道:“王道长道法精深,方圆百里哪个不晓。若是他说的这话嘛,那答案就很简单了。”马彪文说着,摆出一副夫子架势,负手踱步,摇头晃脑地道:“想那王道长自幼出家,终生信道,而道家讲究的是“无为而无不为”。是指凡事不刻意干涉,顺应自然,自然地行动,自然地改变。与佛家的万法皆空不执著本质上基本相同,可谓殊途同归。所以说,这两句话是告诉你,心里想做的事不要过于苛求,要顺其自然,最终就能够心想事成。”
布丁闻言,眉头拧成大疙瘩,道:“不对不对,照你这么说,那么,下半段话,应作何解呢?”
马彪文诡笑道:“刚刚你我谈的条件是回答你一个问题,现在你我扯平了,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布丁也没追上去,反正吴翠莲已经认可了他的后半段解答,只不过自己后半段的解答似乎与马彪文解答的上半段话对应不起来。
回去的路上,布丁仍百思不得其解,问野菜:“照道家的说法,岂不是要我按兵不动,一切随缘呢,这样我反倒能够得到,若去强求则会不利——会不会是马彪文这小子根本就是不懂胡诌。”
野菜分析道:“应该不会,道家的书我读得虽然不多,却也略知一二,道家讲究无为而治,凡事顺其自然,这话是没错的。我想,定是吴翠莲气你百般烦扰,说这话是对你的暗示吧?”
布丁闻言亦喜亦忧,既有暗示,说明吴翠莲已不是那么讨厌他了,但暗示的意思却又让他无法接受,像他一个毛猴一般好动成性的人怎能耐住寂寞静候事态转机呢?
“我这就去找她问个明白。”
“既然已知人家心意了,你还去招人烦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那我就天天去烦她。”说完,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布丁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来,一面大口喘着气,心里实在是懊恼至极。他在一洼水泊前静静打量着自己,水中人虽说不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但也生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自己就哪样输给了别人?为何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布丁想着出神,抑郁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