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小子还不丑啊。”林小强说。

“反正比你高。”李兵没好气的怼回去。

坐在水泥的凳子上，看着自己的墓碑。看着，自己的，墓碑，这是多么荒诞的状态。虽说并不能称为墓碑，只是一排骨灰墙上A4纸大小的一个格子，但是那真实的是自己的埋骨之处。看着自己的照片，还有红色的名字和生卒年，李兵再一次的感觉一切太不真实，仿佛以前看过的电影，这一切只不过是某种程序控制之下的一个副本，当自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获得了密码，一切又会重新读档再来一遍，或者转换到其他副本似的。

“抽支烟吧，你？”林小强建议。

李兵从刚才专门买的烟里面，抽出三支，一起点燃，放在自己的照片之下。又点了一支，深深的抽了一口。太久没有抽烟了，而且这个身体并没有抽烟的习惯，这一口来的猛了，被呛的咳嗽不止。

小小的墓碑，姑且称为墓碑吧，看上去很新，毕竟自己去世还不到一年。但是无论是刻字的凹处还是摆放鲜花的小小祭台，都落着厚厚的灰尘。看得出来，自己的墓地并没有什么人前来缅怀，对于这个世界，自己已经迅速的被遗忘了。

“一号，我说，当初你怎么想起跳楼的？当真就不想活了？还是真的不怕死？”

“这世界上，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李兵不知道怎么想起这句话来。

李兵是本地人。他的童年和同龄人没有什么区别。爸爸妈妈是国企的职工，生活简单平淡，没有受过苦，没有饿过饭，偶尔的还能靠着国企的旅游假远远近近的旅游一趟。父母对他也没有特别的期望，反正能读好书，那就上大学，找好工作；考不上那就等着接班顶替，反正一个工作总是稳稳当当的。所以，李兵童年的回忆都是无忧无虑的，长大之后。每当想起童年的岁月，李兵都无比怀念，那种简单的幸福，遗憾的是永远回不去了。

到了少年时代，李兵也没有例外的赶上了父母下岗的遭遇。补贴工龄的钱首先都买了房改的房子，然后母亲就做起了小生意，父亲靠着技术一直到处挣钱，家里仿佛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快乐，被生存的压力压的死死的。好在李兵成绩还不错，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省吃俭用保证他读书。李兵倒也争气，顺利的考上了大学。可是还没有毕业，父亲积劳成疾，一病倒就很快去世了。这个打击对于李兵是致命的，这是天塌下来了。

好歹混到毕业，成绩也不怎么优秀。为了能多陪陪母亲，李兵回到了故乡。四处碰壁的找了几个月工作，终于在一个企业里开始了打杂的生活。一年一年，混到了办公室当了文员。生活是一天一天好了点，母亲也张罗着给他相亲找对象。老天这时候又开了个玩笑，母亲突然车祸去世了。那年头监控也不怎么普及，事发地点又偏僻，直到最后，肇事的司机也没有找到。

那时候李兵就觉得活不下去了，人已经崩溃了。万幸这时候李兵遇到了他妻子。他妻子是一个会计，两人好像电视剧一样，偶然的相识，戏剧的相爱，然后就走到了婚姻的前夜。可是女方的父母不同意，认为李兵没有前途，最后李兵的妻子威胁断绝父女关系，一意孤行的嫁给了他。

白手起家的两人，卖了李兵的老房子，背着贷款，买了新房。一步一步的过起了小日子。 可是再甜蜜的爱情终究抵不过生活的重压。几年下来，日子过的紧巴巴，连孩子也不敢要。连丈母娘偶尔的到访，明嘲暗讽的也对李兵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李兵慢慢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为了生活，李兵忍。拼命的工作，放弃一切的娱乐，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做家务，慢慢活成了机器人一样。

结婚七八年，生存的状态没有改善，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情越来越多，两口子难免的就有摩擦。吵架拌嘴的次数越来越多。恰恰这时，李兵所在单位换了老板，对于李兵这样的老员工，人家搞大清洗，一刀切，没有理由，全部不要。

失业回家，再重新找工作。李兵也三十往上了，各方面都合适的工作一时半会也不好找，这还房贷、养家糊口就靠着妻子的收入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家人也是这样。吃软饭似的靠着媳妇生活，李兵不自觉的就感到家庭地位大不如前，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几个月下来这心里就够难受了，偏偏这时候，阴差阳错，翻看妻子的手机，又发现他妻子和一个男的不清不楚。这一留心，还暗暗跟踪了几次，发现那男的真的时常开着车在妻子门口接人，妻子原本很少在晚上不按时回家，现在倒经常加班，半夜回家了。换成别人，捉奸，弄死那男的，闹离婚，让她净身出户那都正常，可李兵本来就不是特别强势特别武勇的人，自己觉得窝囊，喝了点酒，把人生这所有的不幸都掏了出来，悲愤欲绝，就爬上了楼顶准备一跳了之。

“其实，警察来的时候，我酒已经醒了，早就不想往下跳了。说实话，要跳的话，上楼一闭眼就下去了。可我站在那栏杆旁边，探头看下面，心里那是真害怕。谁不怕死啊。但是，就这么最后还是跳下去了。”

“嘿，按你这么说，我也是冤的慌。”

“哎。”李兵叹口气。

“哎，”林小强也叹口气，“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个趋势，我也差不多了。今天都摔几次了？你说的好，没人不怕死，可我们想活也活不下去了。”

默默的坐在李兵的墓前，两人各自哀叹，想着自己的心事，都提不起讲话的兴趣。秋风吹过，伴着阴沉的天气，外加墓园这肃杀的环境，不禁让人心生悲凉。

正在两人各自发呆，手机居然响了。林小强对于手机响没有什么反应，李兵提醒才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小夏护士。

“嘻嘻，果然是你，小三哥。你回头，我在你上面。”

林小强回头往上看，几层平台之上，果然有个女孩在招手，身材轮廓依稀是像小夏。

林小强也挥了挥手。不一会，小夏蹦蹦跳跳的就下到了林小强的面前。

“嘻嘻，真是你。我在上面看背影有点你，喊了两声你没答应，我说打电话试试，还真是你。”

“你来这里干什么？”林小强格外诧异。

“哦，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我来看她老人家。”小夏护士看见还没有熄灭的香烟，望了望照片：“哦，这就是你打听的那个人了？哎，真可怜。”

看见小夏默默的合手闭眼默默祈祷的样子，李兵心里莫名一阵感动。祈祷了一会，小夏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欢乐模样：“我厉害吧，这么远就认出你来了。”

“这，”林小强居然接不上话“你的奶奶也葬在这里？”

“嗯。我看过她了，我告诉她现在我活得很开心，每天都可以帮助别人。叫她每天也要开开心心的。”小夏叽叽喳喳个不停：“我要回去了，你也一起走嘛，小三哥？”

“我也没事了，走吧。”

一瘸一拐的跟着小夏慢慢往回走，林小强问：“小夏妹妹，等会你是直接回家还是？”

“不回家，我等下要去宝真观看看。奶奶在的时候，每年生日都会去点个平安灯，现在虽然她不在了，我也要去给她点一个。”

“宝真观？什么地方？”林小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哎，老城区边上，沿江路上来，那个老道观啊。”

“哦， 哦，原来那叫宝真观啊。”林小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小小破烂道观居然还有名字。

“嗯，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嘛？”

“反正没事，去看看呗。”林小强和李兵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明明看见他们却又视而不见的老头。

坐着公交车往老城区走去，一路林小强找着话题和小夏聊着天。

“对了，前几年我记得不是说那个什么观要扩建嘛，我上次从那而过，看见还是老样子。”

“哎，把地圈起来不假，可是要扩建什么的，叫杨大爷自己募集资金，杨大爷哪有钱，就只有围着就围着呗。”

“杨大爷？就是那个观里的那个”林小强迅速的问李兵，道士怎么称呼，李兵说叫道长，“那个道长？”

“嗯。不过杨大爷说他不算正式的道士，所以不让我们叫道长，我们都叫杨大爷。”

“这么说你和他还挺熟的？”

“是啊，从小我就认识他了，可以说我是他看着长大的都可以呢。”

“你说你一个护士也相信神仙啊道士的？”

“相信说不上。其实是这样的，我呢，是个早产儿，我奶奶说，生下来就像个小耗子似的。嘻嘻，正好我也属老鼠。据说从产房出来我就住在保温箱里，医生都说活不成了。我奶奶啊，没有什么文化，就天天的倒宝真观求神拜佛的，求这个神那个神保佑我这个可怜的小老鼠。后来我还就真没事，一天一天的长的挺好。我奶奶就说，我的命啊，是她求的这些神仙给保下来的，所以啊，从小就带着我到那儿去磕头谢神，赶会吃斋什么的。”

“你也信是他们保佑的？”

“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小时候就是觉得好玩，很多人，还可以吃到糖。后来大了点了，就为了陪我奶奶。”小夏微微有点忧伤：“后来奶奶去世了，我想她的时候，就会想到她带我到这儿来的样子，所以，每次到公墓看了奶奶，我都要到这儿去看看。”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事情了。”

“没什么啊，奶奶走到时候很安详，很宁静。奶奶走之前就跟我说啊，幺妹啊，你一定要高高兴兴的活，这样啊，奶奶在天上就安安心心高高兴兴的了。所以，我一定要开开心心的，高高兴兴的。”

“那你就没有什么烦恼？”

“有啊，哪能没有。我这么胖，又不好看。以前读书的时候，情人节每个女生都有人送礼物，就我没有，气的我哭鼻子。”

“哈哈，那你怎么办？”

“我啊，我生气就跑到道观里，我就把这些都给神

仙说，说了我就不生气了，只是不知道神仙听见没有。”

李兵一阵好笑，这个可爱的妹妹，还真是皇帝长着驴耳朵，不说不舒服斯基。

“那神仙怎么就让你不生气了？”林小强也觉得好笑。

“神仙没有告诉我，倒是杨大爷告诉我了。”小夏很认真的样子。

“哦，杨大爷是怎么说的？”

“杨大爷说啊，这人的躯体，就是为了承受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才存在的。就好像一杯水，不管别人还是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往里面添东西。要是别人给你添了苦胆，你自己再往里面添点苦胆，那这杯水就会越来越苦；要是别人给你放了苦胆，你往里面使劲的加糖，最后总会把苦胆的味道给盖住，这杯水只会越来越甜，越来越甜。所以啊，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样呢，每天晚上，我就把我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今天帮助了什么人，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都想一遍，好笑的事情都笑够了，我才睡觉。”

李兵突然沉默，林小强一时也接不上嘴。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单纯快乐的女孩，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所以啊，后来我就考了护士。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很多人，帮助别人解决了问题，我就觉得特别高兴。有时候遇到不讲理的病人还有家属，受了委屈了，我就跟护士长哭鼻子，哭过了我就告诉自己，要使劲放糖，使劲放糖，不高兴的事情都滚蛋。我们护士长都说我没心没肺，哈哈。”

说道护士长，林小强突然问道：“你们护士长没少说我坏话吧？对了，你还从来没问我是干嘛的呢？”

“我们护士长说，你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觉得，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你还会这么多小魔术逗我开心呢。你嘛，大概是个魔术师吧，跟着那种演出团，到处表演，嗯，一定是的。”

“那你也没问过我啊。我要是不是呢？”

“没事，你想说的，自己会说，不想说的，我问也不会说。杨大爷说，这就像天上的雨，不管你想不想他下，求不求他下，该下的时候自己会下，该停的时候自己会停。你求他下也没用，求他停也没有，就等着他下，看着他停就行了。嘻嘻，挺高深的。”

李兵一阵愕然。这个大爷看来是高人，就算不是高人，那也绝不简单。

下了公车，小夏又买了点水果，沿着陈旧的石板路，在住户越来越少的小街上往道观走去。林小强和李兵不禁想起两次在这片区域的逃亡，左右张望，暗暗紧张。

走过一条小巷，道观就在眼前，林小强和李兵这才见到庐山真面目。

道观和李兵小时候一样小。就在小巷的边上。不是雕梁画栋飞檐高挑的雄伟建筑，反而是一副川南民居的模样。大门不宽，大概两手张开就能摸到两边门柱，门洞上边像是倒扣的元宝。门洞上绘着太极阴阳鱼，太极阴阳鱼上面是一块凹进去的石板，上面刻着“宝真观”三个大字。门柱两边是对联，李兵告诉林小强，那是“宝来八代蓬莱岛，真绘三江太极图”，对联的首字就是观名。对联两边往外，是两面墙，绘着八仙的图案，八仙上面是蝙蝠，各种花，法器的图案。顶上是不太宽的屋檐，都是砖砌的，上面是灰瓦。各处上漆上彩的地方都有剥落，显出破败的气氛。

大门开着，里面的屋子进深也不深。大概两米的位置就放着一张不到两米的供桌，供桌上放着香炉，点着长明灯，供桌前面放着三个烟熏火燎的蒲团，供桌往后供着一尊神像，也不知道是什么神仙。神像正靠在一品木枋前面。木枋的两根柱子正好在供桌的两边，这两根柱子之间，是传统的做法，竹篾编了墙体，外面是黄泥和了头发糊上去，外面刷的一层石灰。神像背后就是一片大白，神像头上画着太极八卦。这两根柱子之外，正好做成两个门洞。李兵小时候来过，知道进去后面就是天井，上次藏身的时候，离这个天井其实也就几步的距离。

小夏也不招呼，自己抬脚就进门。林小强见里面不宽，站在门口东看西看的。进门左面，靠着墙，一个老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小夏过去轻轻推醒他。老头睡眼惺忪的摇头醒过来。

“嘻嘻，杨大爷，又在打瞌睡，小心感冒了。”

“哦，琳琳来了。”老头一看是小夏，眼睛笑的成一条缝，说着就站起来。“这是来，哦，我算算，这是给你奶奶点灯来了。”

小夏把水果递过去：“你的记性真好！就你这个记性，再活一百年都没问题。”

老头接过水果，顺手放在供桌旁边地上，拿了两个盘子，把苹果葡萄的高高堆了两盘，供在神像前，又念念有词，拜了两拜。

“再活一百年，那就成老妖精啰！”一边说，一边找黄铜的灯盏，往里面倒油，又找毛笔，找黄纸，一通忙活。

把黄纸条写好，用灯盏压在供桌上，老头站在供桌旁叨叨念念一番，小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又拜了几拜，这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