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寻仙楼三楼,一袭紫衫的大师姐坐在床边,透过窗户缝隙望了眼穿梭在大街上的王负,朱唇微启,喃喃道:“雷化羽,天下都小觑了雷化羽……”
“嘭!”
一道白影撞破窗户,冲进屋内,大师姐双眉微颦,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白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在地板上翻滚。
大师姐俯身捡起鸽子,从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取出一卷纸。放飞鸽子后,大师姐展开卷纸,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
少顷,大师姐看完内容,轻轻摇晃,忽而,信纸绕起淡蓝色的火焰,化作飞灰。
信纸详细的记述了乱军大营发生的事,包括中毒,解毒,赵王遇刺,厉海带兵抵达赵王营地,燕、魏二王逼宫,蜀山派和逐鹿书院十余弟子被杀,厉翔大呼刺客,大军撤退,甚至花少量笔墨记录了丘明和剑师兄二人替各派弟子收尸的经过。
雷化羽的大部分行为都可以用拖延乱军攻城来解释,唯独屠杀仙门弟子一事,令她难以置信。
无论正魔,都需要恪守一条规矩——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随意剿杀他派弟子。这既是为了减少仙门内耗,也是为了避免冤冤相报。
雷化羽应是没有充足的证据,不然丘明和剑出尘(终于憋出来了)定是不会安然无恙。那他为何要多费手脚清理这些阿猫阿狗,难道是仅仅为了出气?
孰不知,还真猜对了,不过大师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猜测。一个凡人皇朝确实重要,但绝对比不上十余仙门悉心培养的弟子。
逐鹿书院和蜀山派,即便是拿下大厉皇朝,估计也是肉痛不已。况且,才刚刚交手,谁胜谁负还未为可知。搞不好,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
这也怨不得雷化羽手段残忍,大师姐了解丘明,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又眼高于顶,瞧不上凡人。当然,这是绝大多数仙门弟子的通病,这些弟子认为,凡人不过是提供物资的工具,和身份高贵的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阶层。
大师姐一边思索,一边走出屋子。
一条回形走廊,北、东、西上面分别有三间屋子,大师姐住在北面中间的房间。南面走廊外侧是一面三开窗户的木墙,内测有一条链接二楼的楼梯。从“回”字内向下看去,能够看到二楼的一部分,一张长宽三丈的戏台,此时,上面有两名浓妆艳抹的舞姬,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在练习舞技,虽无乐师作伴,却也舞得勾人魂魄。
大师姐沿着楼梯缓步走下,只见诺大的二楼空空如也,三十多张八仙桌孤零零的摆放在大厅,却是没有一人。一月前,无论白天黑夜,这里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大家公子哥高谈阔论,寻欢作乐,一掷千金。
大师姐在戏台下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欣赏舞姬柔美的舞姿。两名舞姬迟疑了一下,见大师姐露出赞许的目光,心中喜悦,更加卖力的表演。若是被大师姐相中,说不得能跃上枝头,步入内门,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任由男人玩弄。
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妇人,手拿一张团扇半遮满脸横肉,一步三摇走到大师姐旁边,带着一阵刺鼻的香风。她扭扭捏捏的矮身施了一礼,那被绸缎包裹的腹部上一圈凸起的肥肉,随之颤抖一番。她寻思着皇城兵荒马乱,大师姐突然跑来巡视,难道是看她不顺眼,准备拿她开刀。
中年妇人名叫赛金花,乃是寻仙楼的老鸨,在阴阳宅中,地位仅高于做皮肉生意的底层女弟子,比之前提到过的李香玉都多有不如,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师姐,大气都不敢出。
都说大师姐喜怒无常,眼中柔不得沙子,此番一定得好好表现。
心里这般想着,老鸨拿出一张账本,肥肉堆积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大师姐,这是半年来的账目明细,还请过目。”
大师姐乃是仙门中人,寻仙楼之人明目张胆的称呼、不惧被人探听,自然有所依仗。
仙门之中,秘法多如牛毛,控制人心之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别看寻仙楼只是座小小的青楼,其建设之初,就有阴阳家大能布置过奇妙阵法,普通凡人和修为底下的修者出了寻仙楼,有关阴阳家的事,都会忘记的一干二净。而楼中之人,如老鸨、舞女,身中秘法,在外人面前,涉及到阴阳家的事,根本就说不出口。一旦走漏消息,那等待她的只能是粉身碎骨。至于阴阳宅,不过是江湖门派,说漏了嘴也是无关痛痒。
大师姐面无表情地接过账册,摊在桌上,如玉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纸张,一边细细审查,一边开口问道:“已经安插了多少钉子?”
老鸨陷入沉默,寻仙楼表面上是做皮肉生意,背地里以色为突破口,拉拢或者胁迫达官贵人为阴阳家所用。
男人嘛!酒桌上和春闺中,一上头,就容易把不住嘴胡乱嚷嚷,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统统抖落出来。
许久,老鸨颤巍巍的伸出双手,胆战心惊的开口:“不足十指之数。”寻仙楼经营十余年,拉拢不到十人,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见大师姐眉头紧皱、脸上挂若有若无的怒气,老鸨赶紧补充道:“大师姐息
怒,两月前,夏礼带出去的千余人百不存一,才导致前功尽弃。皇城之围一日不解,那些大家公子哥不敢出门走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大师姐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夏礼二次出征的经过,她也是有所耳闻,参军的公子少爷几近全灭,夏礼也因此入了天牢。
若是夏礼未入牢狱,亲自镇守,固若金汤的皇城也定是不会这般容易便被五王差点拿下来。
空旷的二楼,两名舞女在戏台上的舞动,婀娜多姿。大师姐静静的翻阅账册,不发一言。老鸨伫立在大师姐身旁,忐忑不安。
许久,大师姐合上账册,伸了个拦腰,一袭紫衣紧紧包裹着凹凸有致的玉体,紧绷的纱衣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撑破,露出令人垂涎的完美山峦,配以那柔若无骨的细腰,显得岌岌可危。
两名舞女当场呆立、忘记了舞动,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大师姐傲人的胸口,眼中尽是难掩羡慕嫉妒。她们虽然算不得小,但与大师姐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当然,纯粹以大小论,在场四女中,当以老鸨为最。那一身白花花颤巍巍的肥肉,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大师姐全然未去在意几人歆羡的目光,自有记忆以来,无时无刻不被这些目光所包围。从受宠若惊,到沾沾自喜,再到泰然处之,而现在却是索然无味。仙门中人,实力才是唯一,皮囊美丑,不过是幻象。
“你们都下去吧!”妩媚而婉转的声音在二楼回荡。
两名舞女不免有些失落,好不容易碰到大师姐,却没能更进一步。老鸨正好相反,长舒了一口,暗中窃喜,没被大师姐吊起来毒打。三人各怀心思,缓缓退了出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大师姐走到窗户旁,望着死寂的皇城,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无力和迷茫。
如果说蜀山派和逐鹿书院是强盗,那么她就是小偷。强盗可以在阳光下活得逍遥自在,小偷却只能在阴影里过得小心翼翼。
蜀山派和逐鹿书院想要大厉皇朝,可以鼓动五王叛乱,甚至亲上擂台,与正一门较量。但她不可以,她只能在大厉之乱这团烈火中,悄悄伸手取出无人发现的栗子。可现在手脚全被意外斩断,用什么去取?
更糟糕的是,以屠杀两派弟子的手段来看,雷化羽显然是不会讲君子风度以规矩行事。蜀山派和逐鹿书院若是拿不出魄力,十有八九会落得人财两空。她本是准备跟在逐鹿书院身后搂草打兔子,现在看来,恐怕事与愿违。需得亲身入场,和正一门扳手腕了。
准确的说,是阴阳家的大师姐要与正一门的大师兄,辩个高下(为什么不是雌雄?这还用问吗?)了!
……
王负带领两队羽林军快速穿梭在无人的大街上,短促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徘徊,令躲藏在家中的老百姓心惊胆战。
王负回想起离开大营时,老皇帝疲倦的面容,他脸上洋溢的兴奋逐渐凝固,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之前因为着急救援南门,所以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来,老皇帝有气无力的声音和昏暗的双眼,与三年前他父亲闭眼的最后一刻何其相似。
不知不觉,队伍已来到大营门口,王负远远的便看见教场上孤独的身影,胸中顿时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痛。一幕幕熟悉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一条条谙熟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皇帝驾崩了!
王负身后的羽林军同样看到了老皇帝颓然的身影,他们心头同时升起这个念头。三千御林追随的君王,先一步,离他们而去了。众人静悄悄的走上前,将驾崩的老皇帝围在中央,齐齐跪地,向着老皇帝三拜。
王负单膝跪地,慌张得在身上擦去手上的血迹,轻轻合上老皇帝干枯的双眼,拭去眼角冰冷的泪水。在众将悲痛的眼神中,小心翼翼的抱起僵硬的老皇帝,躬身走进大帐,放在龙椅上。
王负转过身,强忍眼中泪水,冲着大帐内无声哭泣的众将,沉声道:“守护王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一步!任何人!”
任何人!包括皇后,太子!
若说老皇帝最信任的人,那便是追随他夺得皇位的三千羽林军,即便是皇后和太子也多有不如。这世界上,谁都会背叛老皇帝,唯有拥护老皇帝夺得帝位的三千羽林军不会。
简单吩咐后,王负只身走出大营,牵出一匹快马,在街道上狂奔。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路上,骏马飞奔,撒下点点热泪。
很快,王负便来到城西的天牢,他翻身下马,将马匹丢给一名狱卒,风风火火的走进大牢。两名守卫本想上去询问,却被王负满身的气血和饿狼一般的眼神吓得退了回去。
王负进入阴沉肮脏的地牢,径直向着最里面走去。平日里最喜欢伸冤叫屈的犯人们,见到身披重铠的王负,均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凶人,但面对刚从尸山血海走下来的王负,也是怕的要死。
……
天牢最里面,是一间干净整洁的牢房。此时,牢房里响起清脆而短促的碰撞声,显然,牢房的主人
,心情很不错。
夏礼身穿粗布短打,独自坐在干净的炕上,皱眉思索。他身前是一张棋盘,一手执白棋,一手执黑棋,下得有来有回。今日难得清静,没有恼人的骚乱。
此处虽在地下,但依然能听到激烈的战斗声。半个时辰之前,夏礼听到北城门破,坐立不安,不过很快有听到了守军的欢呼声,他便放下心来。尽管不知道破城后,十五万乱军为何会被赶出去,但守住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吱呀——”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响起,夏礼放下手中的棋子,抬头望去,便看到浑身血气滔滔的王负推门而入,心道:“王负不在皇帝身边,来天牢作甚?”
当夏礼看到王负红润的眼眶时,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离开了。
皇城未破,王负悲戚,而且前来找自己,无碍乎两个愿意:其一,羽林军遭到重创;其二,老皇帝除了岔子。
无论是哪一条,夏礼都觉得是晴天霹雳。夏礼当年也是拥护老皇帝登基的三千羽林之一,是最后活下来的两百零二人之一,而现在的羽林军由当时三千人的后裔组成。活下来的两百零二人,直到今日,老死的老死,昏聩的昏聩,身在皇城、清醒能做事的也就仅剩下夏礼一人。
王负关上牢门,走到炕前,“噗通”一声,就给还在发愣的夏礼跪了下来,低声呜咽道:“夏伯父,皇上,皇上……”
夏礼正准备扶起王负,听到“皇上”二字,眼前猛然一暗,心底冲出一股巨大的悲痛。他单手扶着胀痛的脑袋,一手扶着墙,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昏过去。
尽管夏礼心里早已有过准备,但当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时,依然犹如晴天霹雳,失了方寸。
不过他很快便稳住心神,捂住沉闷的胸口,喘着粗气,悄声问道:“还有谁知道?”
王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十名羽林军兄弟!”
“那就好!那就好!”夏礼松了口气,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传出去的时间越晚越好。
皇城危在旦夕,如果此时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万余守军必然不战自溃。
不过,纸包不住火。王公大臣经常来到军拜见老皇帝,皇后和太子也时常前来。御林军能守得住一时,守不住一世。
虽然只需要守到五王撤退即可,但以眼下力量对比来看,守城都显得困难无比,拿什么去打退五王。
许久,清冷的风吹进牢房,王负压制住内心的悲伤,看着眉头紧锁的夏礼,心中生出一策,恳求道:“伯父,您去领兵,定能挫败乱军!”
“不可!”龙城之战历历在目,夏礼当即否决。皇城内本就人心不齐,若是他走出天牢,必然会让死去家族子弟的王公贵胄不满,甚至与乱军暗通款曲。到那时,内忧外患,怕是天军来了,也守不住皇城。
王负自然知道伯父夏礼担心城中百姓哗变,他稍加思索,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务之急是守住皇城,若是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言道此处,王负神色变得狠戾,伸手一抹脖子,其意不言而喻。乱世当用重典,手握军队,血腥镇压,除非有人不怕死,不然短时间内,应该能稳住。
皇城被围后,城中百姓莫衷一是的态度早就让夏礼心生怨恨。他也想过类似的法子——强行征调城中百姓守城,并向老皇帝提过。但老皇帝仁慈,不愿百姓受苦,所以没有实施。
现在老皇帝驾崩,夏礼没了束缚,当是会同意王负的建议,但他依旧摇头否决。
依照王负的建议,守住皇城反攻乱军不难,但击退乱军,天下太平之后呢?夏礼定是会以畏罪潜逃论处。
如果老皇帝健在,夏礼最多和现在一般,在天牢里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得很。可现在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为了安抚大臣和城中百姓,拿夏礼做替死鬼太正常了。
同样,夏礼忠心老皇帝,对于太子却是瞧不上眼。替老皇帝牧守天下,抛头颅洒热血,眼睛都不眨一下。换成太子,那是谁?滚一边去!
所以,现在让夏礼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守城,他又不傻,怎么可能同意。
夏礼委婉的与王负一分析,王负也是恍然大悟。三千羽林忠得是老皇帝一人,不是大厉皇朝,更不是太子。老皇帝走的匆忙,没能留下只言片语,新帝即位,羽林军定是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连根拔起。
“为之奈何?”王负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守住皇城是老皇帝的愿望和命令,他的忠心由不得他逃避;可用兄弟性命换来的皇城,极有可能成为他们自己的坟墓,他的理智告诉他三思而后行。
夏礼下炕,趴在王负耳边低声嘀咕,王负犹豫的脸色豁然开朗,随后又变得冷汗涔涔,最后唰的一下血色全无。他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伯父,矫诏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夏礼意味深长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皇上,夏礼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三千兄弟,为了兄弟家人,为了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