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日,北京。
这一天,在遥远的山东,陈纽正亲自狠抓批斗孔府的工作。这一行动将在封建主义中国的历史上产生划时代的意义,也必然导致整个大明帝国的思想界出现惊天动地的晃动。但在有线电报尚未从登州镇控制区延伸到大明的首善之地的时候,这则消息还只停留在少数人的笔记本上。
总而言之,至少在内卫部队的少尉排长马润同志回到北京时,孔府事件的消息还在山东的电报系统里传送,没有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影响。我们的马排长当时也没有任何要关心山东事变发展的心思,他此时只觉得整个北京的气氛,和自己离开时已经全然不同了。
穿着一身老旧又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同样老旧又臃肿的皮帽子,马润双手拢在袖子里,跟在一群着急进城的商人队伍里,朝着位于北京南部的永定门慢吞吞地移动。
等走到瓮城入口处时,马润才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将挂在马鞍上的一块石头取下来,丢在瓮城内的石堆上。他看着一群群进城的商人同样往石堆上放石头,不由得唾了一口,心想不知是哪个脑瘫的官员出的主意,要求所有进城的人都必须带一块石头进来,大约是准备用这些石头来保卫京城吧。
一边跟着商队穿越长36米的瓮城,马润一边留心观察着迎面走来的出城人员。这些人大多背着一堆东西,一个个拖家带口地往外跑,脸上全是焦急的神色,好似一夜之间忽然就确信后金兵会攻破帝国的首都了。几个低着头往外赶的男子被小块的石头绊倒,撞到了守城的兵丁,被士兵一把推倒在地,又是一片混乱。一时间道歉声、求饶声、孩子的哭喊声、士兵的喝骂声,不绝于耳,响成一片,弄得马润心里也烦躁起来,恨不得长出翅膀直接飞回使馆。
好不容易走过了拥挤的瓮城,马润熟练地躲过搜身的兵丁,靠着一串铜钱避开对方的检查。进城后,他挤出商队,在同伴的接应下迅速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怎么样?”他的同伴问他。
“糟糕透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跟什么一样。”马润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头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的长发,感觉这顶帽子被头油污染得需要用烧碱处理一下。他跟着同伴在繁忙的京城内绕来绕去,感受着城中明显紧张起来的空气。“我这趟去了良乡,那里完全乱起来了,张鸿功那个蠢货一仗没打,自己就崩溃了。”
“啊?”
“就是那个山西镇总兵张鸿功,他来这里真是添乱。我还没到良乡,就听说他的部队哗变了。我派人分散去打探消息,自己去了良乡城下。好家伙,一群山西佬在打家劫舍,到处都在抢粮食,好悬没把我的马给抢了。我看他们只要粮食不杀人,就没管,留了些人在那里继续观察,自己往回来了。”
“你把出城的人留良乡了?”同伴一呆,“我说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谁让你
自作主张了?那大使馆怎么办?”
马润睁大眼睛,也是一脸呆地看着同伴,倒真像一匹呆马了:“不是台湾那边又派来一个海军陆战队排吗?”
他的同伴气得跺脚:“活该你他妈当三年排长屁都没放一个,那些人是来...唉,跟你这呆驴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回去后立刻跟连长交代,把这事儿的意义说通透,明白吗?”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着马润的肩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样子努力地把脏话咽下去了。
马润呆呆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他的同伴也没了心思去听他的傻话,干脆就闷声带着马润在城中转了几圈,然后走进一间澳宋控制下的餐馆,换好衣服从后门出来,这才走进南海巷子。
进入使馆后,马润便按照同伴的说法,径直去找了欧阳进报告工作。
见到欧阳连长时,他正和江小白一起待在院子里,只穿着件单衣,也不嫌冷。看到马润进来,那两人便放下手中的哑铃。江小白笑道:“你先忙,我去干活了。”
欧阳进笑着拉住江小白:“不是涉密的事情,你要不留下来听吧。等会儿还要报告给两位武官,你之后也会知道的。”
于是江小白就留下来旁听了两人的对话。从马润马少尉的介绍中,江小白得知了发生在良乡的一场兵变。这场兵变的起因是,从山西千里驰援过来的张鸿功部山西镇军队,来到北京后一直没有确切的驻地。兵部一开始把山西兵派去通州,然后又改到昌平,最后又改派良乡,最离谱的是这三条命令竟然是连续三天下达的。
看一眼地图就知道,通州在北京正东,昌平在北京西北,良乡在北京西南。兵部轻飘飘的命令下来,山西兵就围着北京来了一圈逆时针方向的拉练。明国的规定又异常特别,外地军队到了本地,必须在驻扎的第二天才能领到粮食,抵达的当天,驻地单位是没有供给粮食的责任的。
于是混乱的命令遇上了诡异的规定,山西镇几千人来京城这儿,粮食本就吃得差不多了。这下子直接饿着肚子搞绕城马拉松,抵达良乡后直接散伙,变成沿途抢掠的溃兵,导致总兵张鸿功和跟过来的山西巡抚耿如杞双双下狱。
不过把线索拉长,兵部的前任尚书王洽(注1)虽然应对乱局的本事差劲,但也不至于会看着地图发出这种白痴的命令。深究起来,袁崇焕又要跟此搭上关系。概因王洽曾有意调候世禄和满桂去支援蓟州,但袁崇焕半路把人赶回来,说是关宁军守蓟州就够用了。于是王洽只好把候世禄派去三河,把满桂安置到通州,那么原先预定要接管通州防线的山西镇就被调去昌平。等山西镇刚到昌平,被兵部从德州调回来的蓟辽总督刘策率军抵达北京,被安排到昌平,然后山西镇又被迫转调到良乡,最终造成山西援军由于三天没饭吃而崩溃散伙。
听完前因后果,江小白只能露出苦笑。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时
局都恶劣到这种局面了,多一个在良乡打家劫舍的山西镇兵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马润和欧阳进去向陆军武官报告这件事,江小白则慢慢走出欧阳进的住所。他看着呈灰白色的天空,感受迎面扑来的冰冷的空气,只感到老天爷都把北京的气候调节到应景的一片肃杀。
江小白为时局感伤的心情很快就被扰乱。苏礼礼小跑着过来请他过去,说是海军武官要求他立刻参加会议。于是江小白心中一紧,跟着自己的实习生一路赶去大会议室。
当他抵达会议室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坐满了各位参赞、武官,还有坐在上首的顾大使本人。之前离开的欧阳进也在会议室里,对江小白微微点头。海军武官坐在椅子上向江小白示意一下,他便赶忙压低身子进入室内,坐在武官阁下身侧。
又等了几分钟,顾大使见所有人都坐好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秘书屹立在身后,将卷在杆子上的一副地图拉下。江小白抬头望去,这是一幅最新绘制出的北京保卫战军事图——是的,后金发动的入口之战,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大明朝的北京保卫战。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后金一面分兵攻占梁城所,夺取(或者叫取货)了澳宋储存在那里的大量砖粮棉布,解决了后勤问题;另一面则由皇太极率领主力部队绝不动摇地向北京冲来。
到了1月27日,后金入口的第18天,香河知县任光裕、宝坻知县史应聘被杀,玉田知县杨初芳投降,这三座县城已全部被后金夺取,成为其可靠后方。如今皇太极主力已越过通州,正在分兵向顺义和黄村方向进攻,北京正式成为直面异族入侵的第一线。
皇帝和孙承宗苦心避免北京直接被兵的努力,终究宣告失败。
现在通州已经完全丧失了保卫北京门户的作用。负责通州防御工作的是保定巡抚解传经,他手头上有从候世禄那里扣下来的2000人,还有保定总督曹鸣雷(注2)所属的1000人。这点兵力在守城中尚且捉襟见肘,要是想出来野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好消息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承宗,至少是比王洽要知兵的。他在通州与北京的交通被切断前发去命令,要求解传经好好守城就行,不要有什么救援北京的幻想。根据线报,孙承宗在这则命令中措辞相当严厉,反映出这位再过几天就要年满67岁的老人满肚子的焦躁。
“我们要采取措施了。”大使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江小白的思路。他说,“现在执行战时状态,本使馆所有人员,按照相关规定展开工作。”
“两位武官,及所属的军事人员,今天晚上出席会议,明国新任兵部尚书孙承宗阁下将会来访......”
注1:由于香河、宝坻一带连续的失陷县城,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将战时表现拙劣的王洽解职并下狱。
注2:曹鸣雷本人正在蓟州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