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风,无雨。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月牙,几朵云在高空的夜风中缓缓移动。大地上的蟋蟀在鸣叫,偶有不知名的鸟雀在叫唤。此时处暑刚过4天,朝鲜南部的东莱却早已有了秋日的寒意。
酒店里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坐在凳子上的人们不断地争吵着什么,嗡嗡嗡的说话声、吵架声、打骂声响成一片。不时有人从街道上跑进来,大声地喊叫着什么,引起酒店内的人们更大声的回应。
朴勇俊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把玩着一个小碗,几根手指灵活地捏着碗口,让它的桌子上轻轻转动,碗内残留的酒水微微波动,却始终没有洒出。
从街道上跑进来的一个青年人跑到他身前,双手拍在桌子上,神色显得十分焦急:“朴大哥,衙门的狗子就要来了!”
朴勇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肃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看起来很生硬:“坐下,还没到时候。”
青年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说出话来。他只得坐在朴勇俊旁边,脑袋不时看向敞开的酒店大门,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也不得安宁,显然心中满是不安。
又过了几分钟,几个新人陆续从街道上跑进酒店大堂,带来了更多的消息。大堂内的人们喊叫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人忍不住单脚放在椅子上,张开双臂挥舞,说出些朴勇俊听不清的话语。又有人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五官都挤在一起,神色看起来有些狰狞。
朴勇俊侧过脑袋看着柜台,那里的店员早已没心思营业。几个瘦小的伙计缩在柜台里,尽力把身子隐藏在柜台下面,露出的脸上写满了惊慌。一个胖大的中年妇女掀开帘布走到柜台里,伸手把伙计们拉进帘布后面,自己强顶着恐惧守着柜台。
透过酒店大门,朴勇俊一直在留意街道上的情况。在往日,宵禁后的街道往往空无一人,只有更夫或者在夜间外出谋生的特殊职业者会出现在隐约的灯火里。但今日,街道上跑动着无数的人们,一阵又一阵声浪传入酒店,火把的光芒一刻也未曾消失。酒店内的人们不断跑出去又跑进来,新的消息随着交换的人群被带入大堂。
隐隐的喊叫声从街道上传来。朴勇俊的脑袋抬起,眼睛盯着门外。跑动的人群更多了,猛然间,几个穿着红色袍子的衙役闯进门来,大喊着挥动棍子打在几人身上。
那几人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躲开,竟一个都没有还手。朴勇俊心中叹了一声,左手一下子拍在桌子上:“你们几个不要太放肆了!平日里被你们收的银子那么多,现在还要来欺压我们吗?”
为首的衙役扭过脑袋看着他,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拿着棍子指着朴勇俊:“你是朴勇俊?老子听过你,就你娘的每天窜说你那群丘八给赵老爷惹麻烦。你他娘的起来跟老子走,反正今晚朝廷大军也来了,正好拿你这狗才去问罪。”
朴勇俊面无表情地看着衙役伸手来抓自己,左手松开酒碗
反手扣住那衙役的右手,之前一直藏在桌子底下的右手伸出,握着一把短刀一把将衙役的手钉在桌子上。在衙役的惨叫发出之前,朴勇俊顺手拿起一瓶清酒爆了衙役的脑袋,随即抽出腰后的一把手枪,抬手将最近的一个衙役崩掉。
“还等着干什么?”他一手拿枪一手拔出短刀,对着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众人吼道,“被这群猪狗一样下贱的官吏剥削了四五年,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要想当军人老爷,就得把你们身上这些丘八的烂习气全他妈改掉!”
之前坐在他身边的青年人猛地抓起一张板凳,狠狠砸在右手被朴勇俊捅穿的那衙役脑袋上,刹那间鲜血伴着脑浆便喷洒在酒店大堂上。屋外的喊叫声越来越大,那青年人满脸通红,脖子都粗了起来。他举起板凳大叫:“早就说好了,让官府的猪狗知道我们的厉害!咱们在战场上杀女真鞑子的时候,这些废物们躲在哪里?凭什么我们退伍回来,反倒要被这些孬种欺负!”
酒店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最后一个还活着的牙医立刻被愤怒的人群扑倒一顿暴打。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响起喊杀声,汉语和朝鲜语的吼声混杂在一起,熟悉的火枪声不绝于耳,甚至响起了2磅炮的咆哮。
朴勇俊装填好手枪的子弹,将其塞回腰间。他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步枪,大步冲向屋外。狭长的街道上早已布满了暴动的人群,胳膊上系着白布的人们高呼着熟悉的口号聚在一起。他们都是朝鲜附庸军退伍的军人,在澳宋军队中接受了良好的训练,回到家乡后也要定期参加部队组织的集训,因而依然保持着高度的军事纪律。
几个系着红色领巾的朝鲜人站在高处,在火把的照耀下向周遭的人们布置任务。朴勇俊扭头看了一眼,酒店内的人们已经拿着藏在酒店里的步枪冲了出来,见状纷纷在红领巾身边集结。朴勇俊也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红领巾系在脖子上,大步挤到人群中间。
一个拿着旗帜的红领巾见到朴勇俊,立即向他敬礼:“见过朴勇俊中尉(注1),上士金九向您致敬。”
朴勇俊微微点头。此次他作为东莱府暴动的指挥官之一,负责第三大街的组织事宜(注2)。站在高处,看着身边簇拥着的上百名同袍,朴勇俊心中不禁涌起英雄豪杰的豪情,对于成为澳宋国人、担任真正的高级军官有了更大的向往。他振臂一挥:“下面宣布命令!我身边的金九、金十二、李河三位同志分别带领一个排的人。金九部封住北面的路口,占领大郎酒家,一定要挡住赵周山那狗才的千总部;金十二部去南区,那里有军火,带一批过来;李河带人跟着我,从东面迂回过去,把东莱府的官府抄个底朝天!”
他狠狠一挥手:“全体都有,开始行动!”
“杀!”上百人同时举起拳头高呼。人群快速在夜晚的街头散开。很快,连绵的枪声和爆炸声在小小的东莱府响起。这座原始的城市在1592年就遭受了小西行长率领的日军第一军团的屠城,直到澳宋租借此地南面的釜山作为港口,才勉强从
一片荒芜中发展起来。为了保持在东莱的存在感,朝鲜朝廷在庆尚道专门设置了东莱镇抚衙门,在城外设置了一个千总部。
这次爆发的东莱暴动——代号“黑色行动”——在6月时就开始布置。以朴勇俊为代表的一群朝鲜附庸军军官被国安局招募,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被秘密送至东莱以及庆尚道的晋州、庆州、尚州等地,开始串联散步在这些地区的附庸军退役士兵。如同一粒火星落入干燥的柴火,被朝鲜朝廷和无数的胥吏盘剥日久的退役士兵们迅速被激起了对李朝的不满。这些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又接受过随军学校教育的朝鲜老兵们早已褪去了朝鲜农民阶级的保守和怯懦,之所以和过去一样忍受着“三手”米、毛粮米、皂隶米、四结布、三结布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对于李朝而言,已经强大到何等地步。
当往日耀武扬威的衙役在火枪面前狂奔逃离时,这些老兵们瞬间明白,代表着李朝威严的官府,在自己面前不堪一击。更何况,一个伟大的庞然大物正站在自己身后,平静地等待整个朝鲜乱成一片。
就在朴勇俊们开始阻击东莱千总部的军队的同时,釜山镇,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人正站在木箱垒成的高台上,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朝鲜平民和退伍士兵发表演讲。
“...诸君,看看你们的家庭吧,看看你们的乡村吧!从退伍以来,共和国每个月给你们发放1两银子的军饷,这个价格胜于李朝兵丁的一倍有余,可是你们实际拿到手的有多少呢?从李朝的总兵到百户,从文官到武将,哪一个不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一两银子到了他们手中,实际分给你们的可有两钱?我听说,有的家庭唯一的男丁战死了,共和国拨给他们十五两银子的抚恤,李朝的官吏实际下发却变成了一堆糙米和腌萝卜,这是什么道理?”
“...大宋常常说要给你们修路,修房子,但现在只有居住在釜山的一些同志住上了新房屋,其他地方的人还是住在茅草屋子里,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李朝的官吏不准我们去施工,他们说那是李朝的土地,由不得我们宋人插手!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每月都会公开新一批的施工计划,但每次我们的施工队都会被一群李朝的兵丁赶走!看到你们住在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看着你们吃不饱饭,只能挖野菜充饥,我们痛心啊!”
“但是,你们自己也要看看自己!明明一身的本领,在战场上也是手刃残敌的好汉,怎么回到家里,就变成了那群猪狗一样下贱无胆的小吏也能欺压的懦夫了呢!”
那人高举双臂,熊熊的火光中,军旗在夜风中尽情摇曳:“拿起你们的枪,让李朝的狗官看看你们的厉害!”
“同志们,枪在手,跟我走!杀狗官,要自由!”
注1:朴勇俊此时已经晋升为附庸军中尉。
注2:东莱府在重建中由澳宋的工程师设计,街道的布置带有明显的澳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