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防线外150米,最后一道拦马沟处。一名穿着皮甲的建奴正在努力推动自己的盾车。这辆盾车护着他从两里外的军阵出发,一路保着他来到这里,即便被炮弹打中一次也没有散架。
那建奴发了一声喊,使尽全力地一推,却脚下一滑扑倒在地上。他叫了一声,一巴掌拍在盾车轮子上,眼睛已经发红起来。这辆车在前面几道拦马沟处摔落几次,轮子有些松动,在这紧要处竟打滑起来。他抓着盾车爬起来,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上千米的道路上,被击毁的盾车数不胜数,一眼望去只怕两百辆都有了。成千上万名包衣和真夷混杂着冲锋在大地上,凭借已经坐地的盾车的掩护,他们每跑一百多米便趴伏在盾车后方歇息,找准击毁再冲刺到下一辆盾车后。如此反复,竟没有多少人被炮弹打死在开阔的大地上。
“阿克索,快来这里!”不远处传来喊叫声,那建奴转头看去,同村的博顿大哥正朝自己招手。
阿克索一咬牙,对推车的几个包衣大叫一声,让他们跟着自己,便双手撑在地上,在拦马沟的掩护下像狼一样四肢发力,快速越过十几米的距离,躲入博顿所在的盾车的阴影下。
他刚停下翻滚,博顿便把一把铲子丢给他:“快去挖拦马沟,没时间了!”
阿克索答应一声,来不及休息便弹了起来,扬起坚实的膀子,如同耕牛一样刻苦地挖掘两米宽一米高的拦马沟。现在他们距离澳宋人的土墙非常近,对方的火炮一打一个准,不快点干活就没命了!
很快,刚跑到这里的包衣们也被赶上来挖土。他们没配铲子,用双手一把一把将泥土往两侧刨,指甲翻起也不敢停下。
阿克索在挖土的同时,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土墙。他视力很好,要是有大炮瞄准自己,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所幸他视线范围内的几门火炮,一直没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方向。那些布置在土墙上的大炮被几个炮手推动着转向,漆黑的炮口每隔几分钟便闪烁一次火光,紧接着便是浓浓的白烟。每当这时,阿克索都会牙齿一紧,耳朵竖立起来,脑海里回荡着炮车被击中的闷响。
“冲过去!”身后传来博顿大哥的吼声,阿克索立即丢下铲子往后跑,抓着盾车的扶手一起用力。这辆沉重的盾车缓缓开始运动,一点点碾过被挖开的拦马沟。
在拦马沟后的宽壕,阿克索等人一起用力,将盾车推入壕沟。这条壕沟宽度一丈,深度倒只有七尺左右,装满土的盾车倾倒下去,还能高出地面不少。
此刻,
整条壕沟已有多处被突破,蜂拥而来的后金兵如同散乱的蚂蚁,实心弹对上这些零乱的散兵效果很不好。领头的博顿率先跳上盾车上的土包,粗壮的右腿猛地一蹬,便拖着一百多斤的身子越过壕沟。阿克索有样学样,左手抓着火绳枪背在肩上(注1),踩着土包便准备跳过去。
左眼的余光处忽然闪过一抹亮光,阿克索感觉心脏像被人握在手里狠狠捏动一般。强烈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改变跳动方向,左腿一软便朝壕沟落下。
还在空中时,阿克索耳中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一股裹挟着黄土的热风从后方传来,扑打在他的背上。他来不及多想,刚一落地便努力用右手撑着墙壁,试图阻止自己扑倒在地上。
感受到左手皮肉被扎穿的疼痛,阿克索脸皮一阵抖动,定在原地十多秒才从痛楚中缓过气来。他此刻正弯着腰,身子形成一个半圆形,左手和双脚都被洒在壕沟里的铁蒺藜刺穿,右手撑在湿滑的墙壁泥土上,保持着脆弱的平衡。
阿克索咬着牙收回右手,忍受着左手加重的疼痛,快速扫开胸前的铁蒺藜,右手撑在地上,慢慢收缩身子,终于勉强站起。半弯着腰站好后,阿克索才感觉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浸湿了皮甲下的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他伸手绕在背上摸了一下,是一条条平行着的伤口,都是被纷飞来的霰弹划开。若是他没有立刻往旁边跳下,估计就像那几个倒霉的包衣那样——他看到盾车另一侧的壕沟里躺着包衣的尸体——被铅弹打成筛子。
眼前的盾车被飞来的霰弹覆盖一遍,鼓囊囊的麻袋早被打破,泥土从中喷出,整辆车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他靠着流出的泥土,半躺着。壕沟右侧枪炮齐鸣,壕沟左侧杀声震天。被壕沟两壁划分开的一丈宽的蓝天下,不时有盾车被推下,然后是十几个挥舞大刀举着盾牌,亦或是背着火绳枪和弓箭的后金兵踩着盾车冲过去。一时间,阿克索仿佛是喧闹的战场上的幽灵,一个人待在壕沟中享受悠闲时光。
他慢慢脱下靴子,靴底带着染血的铁蒺藜从脚底离开。扎破裹脚布的铁蒺藜与身体脱离后,鲜血立即从伤口里涌出。阿克索翻过靴子看了一眼,这种铁蒺藜尖部非常粗糙,好像还有铁锈,自己的脚被扎穿那么深的伤口,估计会有破伤风了。
阿克索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还会担心得破伤风?他应该会在破伤风发病前,就死在无影无踪的铅弹下。
想到这里,他心中慢慢变得灰暗下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和这么强的敌人打一场,阿克索实在想不
到原因是什么。和明国人打不好吗?这样一个铁打的乌龟壳,打破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是听说过澳宋人的水师的,到时候澳宋人把粮食布匹搬到船上开走,只剩一座空城丢在这里,自己豁出性命来一趟,连家里的麦子都没打理,要是抢不到东西回去,这个冬天说不定要饿死了!
身前忽然摔下来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只剩一口气的人。
阿克索撑着墙壁,上半身凑过去看了看。那人胸口挨了一发霰弹,现在已是血肉模糊,明显有出气没进气了。
于是他又缩回身子,全程小心地将身子隐藏在墙壁下方。刚坐回土堆上,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把那人的两只靴子扒下来,仔细地套在脚上。
做完这一切,阿克索努力地把身子隐蔽在盾车的阴影下,试图避免被跳过壕沟的后金兵发现。
几分钟后,又一个人从壕沟上方翻滚着落下。不同的是,那人还在空中便调整好姿势,用脚尖踩在地上,避免了被铁蒺藜刺穿脚板的命运。落在壕沟里后,那人看到阿克索也在直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说:“你也是躲下来的?”
阿克索嘴唇动了一下,默默点头。于是两人便一声不吭地缩在壕沟边缘,看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后金兵越过壕沟。
很快,几辆盾车落入壕沟中,最近的盾车距离他们只有三丈不到。一名越过壕沟的白甲看到了他们,一下跳下盾车,站在壕沟里大吼:“你们在那里干什么!立刻进攻!”
阿克索和那人都睁大眼睛看着那白甲,看着他一手拿着云梯刀一边走来,眼里全是杀气。
一声闷响,就像棍子打碎一个冬瓜。那白甲的无头尸体倒在两人几步外,光秃秃的脖子上,鲜血喷出一丈远,甚至溅到阿克索的脑门上。两人呆呆地看着那具死状惨烈的尸首,好半天才从白甲被一颗流弹打没了脑袋的事实中反应过来。
阿克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下一个发现他们在避战的人可不一定会被澳宋人打死。于是他拄着火绳枪翻出壕沟,刚一上去,便看到身边躺着博顿的尸体。
阿克索看着博顿身上,那件他羡慕了好久的漂亮的锁子甲,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身上这件破旧的皮甲可能更好。反正都挡不住澳宋人的铅弹,皮甲还轻便一点。
注1:这次战役中,我军发现后金军队的火绳枪开始制式化,形制逐渐接近。虽然仍然看得出这些火铳是小工坊手工制作,但我们确信后金在尝试统一武器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