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刚出丹书房所在的院子,迎面便碰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佝偻老头,老头身材矮小,年近古稀,头上的灰白发丝稀稀疏疏。
老人对白鸦点了点头,后者郑重抱拳,跟着老人一路来到自己居所的阁楼下,准备进楼的白鸦脚步一顿,准备询问这位对樊府了如指掌却相貌平凡的老人身份,不料身后已没了人影,远处隐约有些氤氲红光渐行渐远。
上了楼的白鸦如释重负,背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着肌肤。
不是因为犹如鬼魅的老人,而是因为晚宴后的两场隐秘谈话,尤其是后者,樊守则看似文质彬彬,但他身上的那种无形气场尤为强大,白鸦从始至终,皆是如履薄冰,若不是凭借着还算广阔的见识和不凡的心智毅力,恐怕早已败下阵来。
说话半真半假,才更易让人相信,白鸦深知这一点,他虽然不知道樊家父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但终究是知道一点,樊守则要探他的底。
早在当初古风镇里,面对齐家供奉杨老的时候,白鸦便已经用过这一招,狐假虎威,假装身后有大人物撑腰,虽然那时候的境地与眼下虽然有着天壤之别,所面对的人也不能相提并论,但终究是殊途同归。
尤其是怕说的太过直接,会取得南辕北辙的反面效果,他还刻意暗示了对方,堂堂一个偌大家族的家主,自然能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至于相不相信,那也不是白鸦能够揣测的,后来出现的那个佝偻老人,多半就是樊守则派来试探自己的。
好在白鸦耐力极佳,没有在离开丹书房后的第一时间就放松警惕。
白鸦站在楼上,望向窗外的深沉夜幕,深春季节,连虫鸣之声都没有,安静的樊府之下,仿佛有着一条汹涌湍急的地下河流,环绕着白鸦。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桃端着酒杯,站在白鸦身旁,女子一身酒气,面若桃花。
自从踏入江湖之后,女子就变得极为嗜酒,好在酒量不俗,酒品上佳,倒也没弄出什么啼笑皆非的趣事。
白鸦轻轻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桃晃着杯中的清冽美酒,叹道:“你离开之后,樊家大小姐便跟着走了,我总不至于和那三人举杯对饮吧,万一他们酒劲上头,把我揍了一顿怎么办。”
白鸦啧啧称奇。
李桃凑到白鸦身边,裹挟着浓烈酒气,吐气如兰道:“樊家大小姐好像对你有意思哦。”
白鸦懒洋洋道:“对我有意思的人多了去了,你不也算一个吗?”
李桃笑得花枝乱颤,伸出葱白手指,捏成一个兰花指,点在白鸦肩膀上,嗔道:“讨厌。”
不痛不痒,还顺带扫去了白鸦心底的几分积郁。
李桃轻轻问道:“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白鸦瞥了眼女子红扑扑的脸蛋,往屋内走去,李桃跟在身后,简单说了一下经过之后,女子面色凝重。
白鸦摊了摊手,无奈道:“早就告诉你不要跟来,偏偏不听,这座樊府,可
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李桃放下往日放浪形骸的模样,认真道:“他们为什么要探你的底细?”
白鸦叹道:“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杀人之前,要打探清楚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以免惹上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尤其是面对年纪轻轻却实力不俗的天才的时候,这一点尤为重要。”
“大门大派培育弟子的方式千变万化,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让其独自远游历练,一是锻炼武学修为,二是磨砺心性,扶桑便是这一种。”
“江湖草莽,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这固然快意恩仇,但落入旁人眼中,多半是愚笨不堪,因为在你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身后站着什么样的大人物,天赋越好实力越强年纪越小的人,就意味着其身后有可能站着更加强大的势力,这时候,贸然对其下手,多半会惹来难以想象的麻烦,江湖上就有不少声名远播的宗师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为了一口气,葬送了自己一身的武艺,连带着亲近势力也遭受牵连。”
“不是白某人自吹自擂,在下便是这类天才,而樊家屹立江陵几百年,自然知晓其中利弊,行事稳重,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鸦神色复杂,叹道:“若不是樊律之前提醒过我,说实话我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更不会在樊守则的试探中坚守阵地,没有当场被他看出端倪。”
李桃秀眉紧蹙,问道:“按理来说,樊律理当与他父亲统一战线,为何偏偏要瞒着他父亲帮衬着你这个外人?难道就是因为你救过他的妹妹?”
白鸦亦是不解,轻声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樊律疼爱妹妹樊音,在江陵主城可不是什么秘密,但若说他是因为此事而对我心怀感恩之情,那倒是有些勉强,而他自己也没有对我掩饰此事,摆明和我说他是看中了我的天赋,想要以此结交于我,世家豪门,为了能够延续家族的繁荣,对于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俊杰,大多是以拉拢为主,他对我表露善意,这本是无可厚非,但我始终都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李桃沉思片刻,缓缓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樊律注定是要成为樊家下一任家主,他瞒着父亲,刻意培养自己的人脉,这也不难理解,他此举虽然让人感觉有些云里雾里,但对于我们来说,多少是有利的。”
白鸦点头道:“不错,若真按照他所说,他的父亲为了满足未来儿媳的要求,对我起了杀心,但又因为我所表现出来的天赋,忌惮可能存在于我身后的势力,所以选择在动手之前,探一探我的底,而樊律作为樊家大少爷,他亲口对我说过,他不喜欢柴小苒,语气平淡,不似作假,他是真的有些反感柴小苒,既如此,他不答应柴小苒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甚至还为了巩固日后家主的地位,借机拉拢与我。以他的身份,在他父亲的眼皮底下,能做些出格但没有超出樊守则底线的事情,后者多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桃眼中忽然神采奕奕,一针见血道:“只希望你此次的暗示,他能够听
懂。”
白鸦笑了笑,叹道:“和这些心智近妖的人打交道,哪怕只是一场简短的对话,也足够让我这种踏入江湖不久的泛泛之辈心力交瘁了,所幸没有当场露馅,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这世家的府邸,日后还是少进为妙。”
李桃撇撇嘴,白眼道:“能和老一辈甚至是一个盛名一州的世家家主过上两招,在同龄人中,不说凤毛麟角,但也足够罕见,你这一口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传入那些贵气公子江湖俊秀的耳中,多半会落个难听的名头。”
白鸦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为了等李姐姐的褒奖嘛。”
李桃脸色古怪,然后凑到白鸦耳边,压低声音,魅惑道:“口头上的褒奖有什么意义,要不要姐姐给你来点实质性的奖励?”
白鸦心知不妙,连忙转移话题道:“还有一点就是,那柴小苒为什么会突然对我起了杀心,不惜耗费人情借刀杀人?”
李桃神色一滞,骂道一声没劲,轻轻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见到白鸦在看着自己,她便微微伸出猩红小舌,在丹唇之上缓缓滑过,千娇百媚,犹如狐妖转世。
白鸦随之虎躯一震。
李桃捧腹大笑,笑到一半的她看见白鸦脸色难看,连忙收敛神情,压下心中的古怪笑意,正色道:“我先前曾随着一位大师学过几分相面的本事,依我看来,那四人之中,黑衣男子粗鲁不堪,头脑简单脾气大,白衣男子虽然有那么几分世家公子的气质,但是却极为中庸,这种人落在市井平民的眼中,多半是个忍不住多瞧几眼的货色,但若是丢入浩荡江湖,也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值得说道的是那个田姓女子,武功不俗,主要身上有种让我很是熟悉的气息,想必也是常年身居高位,辗转于各路人脉之间的江湖老手,城府深沉,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桃不理会白鸦的古怪眼神,轻轻道:“若是单论这一点,她自然是比不上我的,不过那双腿,倒是可以稍作研究一番,唉,连我看着都想亲手去摸一摸,那手感,啧啧。”
白鸦看着李桃一脸猥琐的表情,强忍着恶心之意,摆了摆手,打断她继续这个话题。
李桃冷哼一声,接着道:“至于那个少言寡语的柴小苒,就不好说了,外表天真心如蛇蝎的女子,我这些年可见过不少,总之,那四人算不上什么纯粹的好人,睚眦必报也说不定,他们想要借着樊家的势力,处理掉你这个碍眼的家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白鸦眉头紧皱,说到底,他对于那个天真纯洁的女孩,其实并没有什么反感之意,更谈不上恶意,但是对方却对自己心存杀念,这让白鸦不解的同时,亦有几分怒气。
江湖恩怨,向来直来直往,暗地里使绊子不说,还借势欺人,算什么江湖儿女?
此间暗流若是平复,说什么白鸦也得让那四人付出一些代价,搏杀凶兽十年的他,自认不是什么毫无血性的仁慈之辈,鲜血,他手上可是沾染了不少,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