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两岸是建康的南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两岸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的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甘虎、甘硕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兄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京城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甘硕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
兄弟二人是半年前入太学读书的,今日刚刚经过外舍生大考,半年来第一次回府,半年的太学生活,繁重而充实,穿过秦淮河的繁华,兄弟两进入乌衣巷,先到西府拜见亲长,与晚间入东府。
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此时建康城的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甘棠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甘棠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甘棠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甘棠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肃宗帝驾崩,新皇祡琪即位,改年号“咸亨”尊谢道清为太后,协助咸亨帝处理朝政,朝廷一切折子交由政事堂批阅后入大内交太后监阅用玺。这是朝堂各方都能相对接受的结果。
可甘棠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谢道清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夏掌权者们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太后娘娘真的信了,王鸣之这次的上书的结果就决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受牵连。
上书之前,甘棠并不赞成,但王鸣之书生意气,总是抱有一些侥幸。但王丞相却认为,只要太后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
王鸣之是先皇亲自提拔起来的,又得到太后的信任,他的《摊丁入亩》比王安石的《一条鞭法》更加激进。
士伸勋贵与平民百姓一起纳粮,世人每人保留五亩耕田底线,在底线之内的不再纳粮,五至十亩纳粮一成,十至五十亩纳粮两成,五十亩至两百亩纳粮三成,两百亩以上纳粮四成。倒有些后世的所得税的意思。
此策好倒是好,但甘棠认为成功推行成功几率无线等于零。
但王鸣之虽然知道难以让朝廷接
受,想试试各方的反应,但还是把折子先递到太后面前,太后也看好此策,能解决朝廷财政空虚和大夏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问题。才交给贾儒。
这首先从程序上,就触犯了贾儒等人的逆鳞。
从人性来讲,太后不可能不喜欢有人给贾儒等人上眼药,不论对错,只要有人站起来和掌权者打擂台,这个时候就会顺手给与支持。
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政事堂一面倒的围绕贾儒转,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是太后想看到的。
受《华夏》报纸的影响,王鸣之在上折子之前,也是做了舆论上的准备,其首先在太学生中造势,又在《华夏周报》上发表文章,陈述土地兼并对国家的危害。
从这些天各派反应来看,反变法派虽然对《摊丁入亩》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鸣之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土地的士大夫、官僚、大地主、勋贵和宗室们。他们手中都有大量的土地,不但影响现在的收入而且影响到他们继续对兼并土地,所以他们对《摊丁入亩》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本朝太祖对读书人免除一部分土地的税负不可更改,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他们心中的民只代表有功名以上的士大夫。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都是其中一分子。
甘棠知道,在这个时期,这样的变法不可能成功,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年《华夏周报》的舆论引导在太学生、士子读书人中的效果达到那种程度。
襄阳王府辑忠堂。
这天的晚饭,甘棠请来主持《华夏日报》的叔祖甘珂和家学教渝老翰林钱正及东西二府年龄相近的几个堂叔一起聚餐。
甘棠请了甘珂和钱正坐了首位,其他人左右按辈分排开,自己再末位相陪。
看着子孙们渐大,甘珂也是到了他们当差娶媳妇的年纪,甘珂的眼圈不由有些红了,拿着帕子擦了眼睛,对甘棠道:“棠哥儿,你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唠叨着咱们甘家子孙们考功名、娶媳妇的事儿。如今总算是你们都大些了,大哥却是不在……”
甘棠见他感伤,自己心理也是更加难过。
钱正在旁,劝道:“是啊,老夫对曹国公是及其佩服的,甘硕这两年专心做学问,这一场下去,不知发挥如何,想来如能正常发挥进太学内舍不成问题。出来就相当是是举人了,往后进士及第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你们之中棠哥儿的学问最为扎实,要是下场,哪个三甲也是有可能的。”
甘棠接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功名不过是锦上添花,面上图个好看。不必在于考的如何,主要是把学问做扎实了,以后入世就少走许多弯路。”
一席话,说得甘珂满面红光,点点头。道:“是了,棠哥儿向来勤勉,甘硕也是打小先生就夸的。”说着。看看长子甘硕,再看看甘家长房嫡孙,眼中也透出几分欢喜来。
旁边的甘虎只是越发低眉顺眼,低头不言声。
“虎叔和硕叔才多大点年纪,别人家像他们这个年纪,还是考童子试呢。下场只当是去见见世面,将平素先生教的八股文做了就是。等往后在同龄地伙伴中。这也是多个谈资不是。”甘棠见甘虎脸色不对,岔开话道。
待吃
了晚饭,等众人散去,甘棠带着在太学就读的几位堂叔来到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甘棠指了指书房的椅子,甘棠请了甘虎。甘硕等人坐下,道:“我今日请叔叔们过来,也是有些话相问的。”
大家都集中了注意力,等着甘棠的下文。
“硕叔一心做学问,知道身边的事情少些,有些事情我一般是请虎叔办的。”
“我还在丁忧之中,你们虽以学业为主,我们这样的人家,朝廷政局的走向也要随时关注,从大了说关乎到国家的兴亡,从小了说关乎整个家族的兴衰。”
“最近王丞相倡导的变法,虽朝堂上支持不足三成,但我想听听几万太学生的态度。”
这番话,听得甘硕等都甚是动容。
甘虎听到甘棠说出这些,说道:“大家知道,我从小脑子笨,原本就没想在科举上有所成就,但棠哥儿还是通过关系让我进入太学外舍就读。就是随时掌握太学生的动向。”
甘棠点点头,道:“有些事,你们也到了该知道了得年纪。看着大夏这几年除了崇安王反叛,叛乱的影响只在京城周围,没有动摇朝廷的根本。其他的都是花团锦簇。”
“但光从表面就能让看的到,农村土地兼并严重,江南农户不想江北一样,不至于流离失所,能混的一份温饱,但从内心是对朝廷不满意居多,社会资源大多集中在向我们这样世家大族手中。对世人来说,分配极不合理。”
“其次,黄河以北国土尽失,大夏偏安江南一偶,长江以北黄河以南长期受到燕国的骚扰,我汉家儿女流离失所,形如猪狗,南北矛盾及其尖锐。等燕国赫连牧野整顿好内部,还会驱兵南下,国库空虚,平头百姓并没有从朝廷政策中得到相应的好处,又有几人为这个国家效死?”
“从深层次来说,自始皇帝统一六国,改封分为郡县制,两千年以来,到我大夏柴家皇族,把封建制发挥到了极致。这个以儒家忠孝,以德为体的政策已不能有让社会再有上升的空间。”
“俗话说月满则溢。这种制度就是没有燕国的威胁,也不能长久。大夏这个全身散发着富贵气息的老人,身边还卧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强盗。燕国的威胁不过是加速这种制度的灭亡吧了。”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出路,第一,由燕国灭亡大夏或某一野心之人将这大夏打碎,大家一起从平穷落后开始,又来一个轮回。第二种就更为艰难,那就是干脆把这个由始皇帝开创的制度彻底打碎,形成一个新的社会制度,这个难度是第一个的千万倍,但只要成功,其影响力并不输与始皇帝。”
“王丞相的变法,不过是在这个千疮百孔的旧袍子上修修补补,就是能够成功,也对整个社会起不了大的作用。何况其成功的几率无线等于零。”
“我想走第二条路,几年前我开办《华夏周报》就是在做思想引导,报纸在这方面比孔子当年带着弟子在列国游历讲学更加先进。这也是一种时代的进步。”
“朝堂官吏不过是浮在塔尖的脊兽吧了,真正势力庞大的是向太学一样的各地普通士子,我们只要得到这些人的支持,成功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而太学生又是这些人中的精英,我知道虎叔对于科举并不热衷,我还是让虎叔入太学,就是为了了解这些人的想法和动态。”
甘硕等人听了,一个个如烈火在心中燃烧,一时书房内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