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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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思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叠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他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了。心里不免琢磨,回赠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Song是她和宋运辉之间的私人称呼,不能和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不过日日变。”

梁思申点头:“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传》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树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知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里面观察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很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儿见过。但上回是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头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像电影上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到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雷东宝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本意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几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不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起码就得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啦,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传》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着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智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纳闷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动。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担心老头子欺负雷东宝了。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因为外公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开始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坐后面位置狭小的那种。外公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酣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这个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作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也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啊。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事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难道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完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玩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一路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对手,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在雷东宝面前使用各种激将法,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得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们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被外公骂得开窍了。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再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后,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准备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叠的痕迹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实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也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还算好的,农村一半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乎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问:“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业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的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了,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能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儿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得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一九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啦,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矿,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世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大陆刚开放,政府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的,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包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地,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地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

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舍,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大红横幅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他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劣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可以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得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几句话听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的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的回答是,铜矿选冶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一系列问题。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去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到宾馆之后,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是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他准备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车去上海会梁思申了。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请他吃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请陶医生有事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据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表达就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了解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肯开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轻易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她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待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好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的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自己给陶医生帮忙甚多,心里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一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几乎是从头说到尾。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家成本定销售价格的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的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来,更多的是对雷东宝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资插手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的确年龄大了,但表现出来的只是更顽固,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方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受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起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在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得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吗,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学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得慌,正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直看了雷东宝好一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却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扔给思申去做。我只有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他还以为自己是帮着宋运辉追梁思申,其实是梁思申因帮着宋运辉的家人而承担苦差。“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过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只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人的,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话的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只是嘴巴不大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我才能趁机下手?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非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适合。”

外公听了,点点头:“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 �,最好的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很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力气。”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们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要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见怪不怪,已经难得找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

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一分钱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顶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当年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再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得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考虑,当然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获得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转道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隔阂,那些人都是曾经主使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不能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坐回同一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话题。而话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得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的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恢复地位的桥梁。

雷东宝用着宋运辉的这些关系,自不免要将用途经常报上,让宋运辉心中有数,往人情债备忘录上做一番加减乘除。宋运辉对于他那些关系的被用都没什么异议,只是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他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另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低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了新车,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已经因此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与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促进。想来想去,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的时候,雷东宝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看来看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在我出事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得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放松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了会儿,可以前大张声势,热闹起来的真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好处。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的文章。

因为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果真又恢复与县里的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得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少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那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县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的。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他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并不被众多同业与会者信任,大家都想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多少心里挺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为什么要提出产业集群。”

雷东宝此时已经知道声东击西,他并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抢在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只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我今天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但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愿意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经过雷东宝自己领会,演绎成属于他风格的发言。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这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来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有前人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向如此发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经验丰富。但他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和政策角度做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问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开下来,大家基本上确定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有没有反对?今天的会议鼓励畅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税收政策,给贷款政策,我们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也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出来后,他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了一顿,算是认识,也算是继续敲定,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还是会把今天在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锋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会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把自己的意见先入为主地提出后,便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都又有问题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见不得人劣质产品做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该怎么处理,又该怎么让那种人吃苦头。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决定不管,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来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再次递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核心。

这件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贯彻落实起来,并真正形成决议,形成根据众人意见得出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并落到实处,这倒是让雷东宝惊讶县里的态度,没想到还真办实事。在贯彻的过程中,雷东宝与县里的关系,渐渐得到修复。

优惠政策是给了,贷款却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包括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得起色,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只有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厂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工本费。而且做这种事,说是简单,其实都是细致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才能服众,让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现有的排场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有异议,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自己倒没觉得什么,韦春红却是非常欢喜,觉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见到的总是一头醉猪也值了,起码做人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再提心吊胆被人黑一遭。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加身,雷东宝基本恢复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财务和办公室的小三的预测下,预计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在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历经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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