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一闪而过,大二接踵而至。看新生稚气未脱,洪卫有了成熟的感觉,脸儿圆了,皮儿白了,个儿高了,腰儿粗了,心儿宽了,但见到三、四年级的学兄学姐,还是有些羞涩。师范大学学风严谨,学习气氛浓郁,同学们上课,下课,自习,业余时间大多在教室和图书馆。
新学期,学校又增加了一个少数民族班,学员共三十人,二十名男生十名女生,都是抽调出来的优秀青年,年龄约二十四五岁,在学校各个角落都能见到他们矫健的身影。让洪卫印象最深的是,女同学大多身材魁梧,两腮泛出潮红。本来他与少数民族班同学没什么接触,但元旦前夕发生了一场纠纷,将他们联系起来。
那是一个傍晚,又到了吃晚饭时间,洪卫与徐根喜到食堂排队打饭。一个黑脸粗辫的少数民族高个女子排在队伍前面,她足有一米七多,憨厚的笑容平静温和,脸上散布着淡淡的雀斑。一个尖嘴猴腮、鬓毛较长的少数民族男同学抓着碗盆欢快地跑过来,用手指撩逗她。“粗辫子”微微一笑,走出队列,把碗盆递给后面同学,右手搭上“毛猴”的左肩,他嘻嘻哈哈向后退缩。她向前一个纵跃,左手也搭上他的右肩,气运丹田,双臂一甩,瘦小的“毛猴”在空中像只沙袋飞舞起来。
“好!”众人一片喝彩。洪卫微笑着投去赞许一瞥。
“毛猴”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头一低,顺势插进“粗辫子”前面。
“不许插队!”后面同学叫嚷起来。
“就插!怎么啦?”“毛猴”探出身,回头怒视,眉毛一挑。
“噢噢——”后面同学起哄。
“看你个猴样,还敢撒野?”徐根喜突然瞥见薛青在另一个队伍里关注这边,便勇敢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他。
“算了,算了,我叫金玛,他叫扎桑,我是他们的班长。”“粗辫子”友好地一笑,伸出右手拦住徐根喜,扭头对扎桑说,“你出去吧,把饭盒给我,我替你打。”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插队是不对,但你们想仗势欺人,没门。你们这是民族歧视,是大民族主义!”扎桑脖子粗壮,红色在他脸上漫延开来。
“谢谢你的抬举,上升到民族高度了。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是我们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我们不应该有大民族主义,但也坚决反对地方民族主义。”徐根喜的左手还是拽住了扎桑的衣服,“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民族团结没有关系。就不准插队,你给我出来!”
扎桑突然朝徐根喜的脑袋挥拳一击,他捂住头,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徐根喜不禁火冒三丈,随手把饭盒砸到他的头上,猛地冲上去蹲下身,抱住他的双腿用力一抬,扎桑那麻秆似的身体立即失去重心,向后砸下去。徐根喜迅速骑上去,呈武松打虎之势,拳头擂得“咚咚”作响。
又有几个历史系的同学上前助阵,扎桑在地上挥拳踢脚,无奈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金玛急忙拉架,无奈势孤力单,洪卫也冲上去劝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伴随着激烈高昂的叫骂声,洪卫却听不懂,有些担心。果然,十多名少数民族同学杀将过来,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挥舞饭盒,有两个还手持木棍……洪卫感受到了这个少数民族的历史——那是崇山峻岭中跋山涉水的粗犷历史,像风,像雨,如雷,如电,似火,似冰,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洪卫感到大事不妙,拉着徐根喜大喊:“快跑。”说时迟,那时快,扎桑死死抱住徐根喜,他的双手像两根结实的绳索,死死缠住他的腰。徐根喜心慌意乱,想垂死挣扎,无奈徒劳,他终于领教了少数民族人的坚韧和顽强。历史系的其他同学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少数民族同学龙卷风一样卷过来,徐根喜成了旋风中的枯草败叶,七零八落,上下翻飞。洪卫向金玛亮明身份,向她求援,希望阻止事态的恶化。金玛几声叱喝,几个少数民族同学回头望了望她,乖乖就范,耳提顺命。等保卫科同志赶来,徐根喜蜷缩在洪卫怀里,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像瘟猪一样直哼哼。他没想到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一瞬间落到自己的头上,如捅了马蜂窝,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少数民族同学聪明,打人不伤脸,徐根喜脸上毫毛未损,却全身散了架。
金玛与洪卫被带到学生处,事关民族友谊,学校领导高度重视。学生处处长一拳砸在桌上,茶杯“嗵”地蹦起,又“啪”地落下。
“我们师范大学一向校纪严格,你们目无校纪,居然发生这么严重的打架事件!这是群架,是校园暴力,是文盲所为,是流氓行为!这有损民族团结,必须坚决查处,严惩不贷!”
系主任来了,班主任来了,同学来了,进进出出,一个个脸色严峻,缄默不语。
洪卫与金玛在学生处百般辩解,尽力化干戈为玉帛,费尽口舌,学生处领导才松动口气,决定改日再查。众人纷纷离去,洪卫与金玛最后走出学生处。
“对不起。”洪卫诚恳地说,“
是我们先动的手。”
“不,我知道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里喷着火。”她害羞一笑。
华灯点点,因为是周末,校园里很少见到行人。饥饿唤醒了他们麻木的神经,两人便到校门口吃鸭血粉丝。金玛谈兴甚浓,话语如岩石,洪卫感觉到了她性格中的果敢和豪爽。她家姐妹两人,父母双双去世,是自治州政府和乡亲们鼎力扶持,供她上了中学和大学,入了党,提了干。洪卫心灵为之一震,与她相比,自己幸福得多。
“我要报答家乡,报答乡亲。我的家乡还很落后,乡亲们还很贫穷,我是人民培养起来的青年干部,我要努力学习,回报社会,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各族人民是一家,今天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遗憾……兄弟之间,何必相煎太急!”金玛的眼睛红了,“叭嗒”,两颗晶莹的泪珠滴到桌上。她双手支桌,捂住脸,不断抽泣。
“你不必自责,你已经尽了力,是你阻止了殴斗,谢谢你。”洪卫默默注视她。他突然想起临终前目光满含期盼的母亲,想起腰躬背曲的父亲,想起求学不倦的妹妹,想起寄予厚望的雪儿,内疚之情油然而生。自己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啊,他在心里暗暗自责。
“我们这个民族自尊心特别强。没有国家的繁荣富强,没有兄弟民族的相濡以沫,我们就是高山雪原上一棵孤草,没有坚强的生命力!今天,同学们手足相残,令我痛心疾首。”
“你多虑了,牙舌尚且相争。不温不火,其实缺少激情,礼谦恭让,其实明近暗疏。兄弟喜怒自然,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方显真情。”洪卫边吃边劝。
吃完,金玛泪眼婆娑:“带我去看看那位同学好吗?”
他们买了一袋红糖,一袋蜜枣,一袋饼干。洪卫掏钱,金玛死活不肯,他只好作罢,便找了个借口退掉蜜枣。
回到宿舍,洪卫推开门,满屋子同学正对徐根喜嘘寒问暖,大家的目光“刷”地射过来,罩住金玛。她拎了糖和饼干,对大家微笑点头,大家点头致意。
“英雄,兄弟佩服。进了大学,我终于看到了打架,你居然是主角!人家金玛姐看你来了。”洪卫回头指了指金玛。
白色纱布紧紧缠绕徐根喜的右臂,他的右臂吊在脖上,洪卫想起《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徐根喜倚坐床头,连忙撑起身,冲金玛点头,笑容爬上他的脸庞,只是笑容如垂死的蚯蚓,挣扎一下便僵硬。
大家让开,金玛坐到床沿,轻轻摸摸徐根喜的胳膊:“疼吗?”然后她站起来,用嘴轻轻咬开糖袋,从桌上拿只瓷缸倒了糖,冲了开水,热气从瓷缸中缓缓升起。她慢慢吹,热气一圈圈升腾,她递给徐根喜。
“金玛姐,对不起,下午我有些冲动。”徐根喜喝了糖水,热气弥漫全身,低下头,“回去跟那位兄弟打声招呼。”
“都是兄弟姐妹,不打不相识。”金玛开导他。
洪卫暗笑:自己与黑人打,徐根喜与藏人打,真算男人!他对他突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大家正在互劝互慰,批评与自我批评,薛青突然站在门外喊洪卫。他出门一看,惊喜万分,还有于一建和一个高个女孩。他看看女孩,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她身材高挑,气质高雅,身穿红大衣,风度翩翩。洪卫慌张地收回目光,脑海里飞速旋转自己的记忆,疑惑地转向薛青。
薛青不满地叹气:“男生都是贱骨头,见了美女就七魂出窍。”
“洪卫,我是章燕。”女孩肩挎背包,对他文气一笑,两个酒窝形成漩涡。
“章燕?”洪卫吃惊不小,热切地伸出双手,又缩回,不自觉地搓了搓。分别才不到一年,物是人非,变化万千,大上海的时尚气息在她身上一目了然。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女状元。”洪卫热情地把他们迎进来,对一屋子人作了介绍。
宿舍里热闹非凡。徐根喜精神振奋,推开众人,挺直了身子。他们安慰了徐根喜,与金玛海阔天空地聊。章燕大谈自己的宏远志向,踌躇满志,志存高远,活力四射,听得一帮男生鸦雀无声,像一群虔诚的长颈鹿。深夜,大家依依惜别,章燕随薛青回去,于一建与洪卫同宿。
第二天,晴空万里,蓝天碧云,洪卫、薛青、于一建陪章燕游玩。金陵古城,十朝都会,龙盘虎踞,风景秀丽,令人流连忘返。
傍晚,他们腰酸腿痛,筋疲力尽,便找了家烧烤店,章燕一定要吃南京盐水鸭。一盘盐水鸭端上来,章燕一改淑女形象,两眼放光,把盐水鸭端到自己面前:“你们天天可以过瘾,我可难得过来,别跟我抢哦,让我一次吃个够!”
洪卫最爱吃盐水鸭,但今天没有动筷。南京盐水鸭,肥而不腻,喷香扑鼻,还有与众不同的咸香,令人不能满足。章燕左一筷,右一筷,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满嘴油滋滋。大家都不吃,齐刷刷望她,她双手油污,满嘴油腻。
“看什么?怪不好意思。”章燕嘴里塞得满满的,说话含混
不清。她装模作样,拿腔作势,双手故意遮住脸,两眼却亮亮地从指缝往外看。
“不准看,不准看!”于一建一本正经指挥大家转过脸,自己也把脸转过去。
“我——们——都——不——看!”大家异口同声。
“噗——”章燕嘴里的盐水鸭一下喷出,弄得自己双脚全是油水。她站起来,捂住嘴,弯下腰,笑得花枝乱颤,面若番茄。大家不约而同转过身来,个个腰若米虾,脸如熟蟹。章燕直不起腰来,脸上笑容僵硬。薛青发觉苗头不对,对她后背就是几拳,“咚咚咚”,章燕这才哼哼哈哈缓过气。
吃饱,打嗝,咂嘴。章燕心满意足,摇头晃脑:“赏金陵美景,品同学友情,吃南京盐水鸭,今生死而无憾。”
“噗——”薛青喷出一口清水,众人大笑。
章燕要返校上课,他们等33路车送她到火车站。33路缓缓而来,几十人蜂拥而上,堵在车门口,翘首以盼,车上乘客艰难地挤下车。售票员拍着车门焦急万分:“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章燕有些灰心:“等下一辆吧。”
“下一辆或许比这辆还挤,今天是礼拜天。”洪卫见怪不怪,“于一建,让她们跟在我们后面,二龙抢珠。”
“好。”于一建竖起大拇指向他致意,又向后招招手,“跟紧。”
章燕跟上于一建,薛青跟上洪卫。他们心照不宣,两人同时从不同方向贴着车身挤向车门。挤车是他们的强项,在长期挤车实践中总结了不少实战经验,从正面挤车,事倍功半,有力使不上,最好角度应该是车门两侧,四两拨千斤,事半功倍。果然,他们很快抓住车门内沿,一用力,中间的旅客被挤得冒出去,骂声连天。他们顺势扒上车门,章燕,薛青也顺利登上车。车门在一片叫骂声中关上,没挤上车的乘客拍打着车门,发泄不满。车厢成了一只闷罐头,男女老幼挤成一团,你拥我,我挨你,动弹不得。
汽车启动,一晃一颤,车内才有一点点空隙。大家有的抓着扶手,有的夹在人丛中,干脆什么都不扶。他们四人身体相挨,洪卫紧贴薛青,有些不好意思,用力转了半个身,无聊地看窗外景色。突然,章燕轻轻拍拍洪卫的膀臂,努努嘴。洪卫望去,章燕旁边站着一位农村妇女,她胸前夹着矮小的儿子。一个文质彬彬的男青年胸部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双手抄过她的腰,手臂如蛇,缠住她,双手印在她丰满胸上揉搓,闭着眼,身体像打摆子似的摩擦。妇女红着脸,向后翘臀力拱,男青年使劲前挺,脸色潮红。
“你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章燕义愤填膺,伸手敲击男青年的肩。
男青年正沉浸在欢愉遐想中,陡然一惊,睁眼抬头,见众人目不转睛盯他,赶忙缩回手,扶住妇女的肩,轻轻干咳两声。
“你刚才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章燕抬高了腔调,怒杏圆瞪,不依不饶。
“你说我刚才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男青年蛮横地回视章燕。
妇女感激地瞥瞥章燕,敲敲她的肩:“算了,算了。”
洪卫也劝她息事宁人,不想惹事。
“不行!”章燕正气凛然,“他欺负人家妇女,把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耍流氓!”
“日你妈,你高得不得了!”男青年怒火万丈,“我流氓?我流什么给你了?我跟你忙什么了?”
“你个臭流氓……”章燕满脸绯红,无言以对。
于一建一把抓住男青年的胳膊,使劲一拧,他发出杀猪般号叫。洪卫也伸手一击,他退缩着:“你们人多势众,仗势欺人。”
正好到火车站,车上人全涌下来。
“把他送派出所,他耍流氓!”章燕呼喊着。
于一建和洪卫抓住男青年,众人逼视。男青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送派出所?我偷了?拐了?骗了?说我耍流氓,有证据吗?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兴师动众,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利,我要控告你们!”
于一建飞起一脚,男青年跌倒在地,伏在地上假装哼哼。于一建松开手,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便衣,要不还真不能下手。
“算了,每天公交车都有这种事,我们叫他们‘老点’,专点人家女同志屁股。”于一建劝章燕。
章燕不满地瞟了瞟他。薛青走到妇女面前,看她的胸上下起伏:“大姐,遇到坏人一定要喊啊!”
“喊什么?丢死人呐。俺是山东人,对象在南京打工,过来看看他。哎,就算给我对象摸的吧,有啥法呢?”
众人窃笑,章燕绷着脸。孩子怯怯地仰头望着母亲,双手紧紧地拽着她的大腿。
“小朋友,去买水果吃。”章燕掏出十元钱塞在孩子的手中,扭头向火车站走去。
“谢谢阿姨!”妇女举起儿子的手在空中摇晃,目光随章燕的身影前移,直至消失。
大家随章燕进火车站。她像一只梅花鹿,甩着长腿,一蹦一蹦,隐进茫茫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