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颠簸了一下,冲出车站。洪卫回头一瞥,浓浓依恋之情在心头扩散开,别了,家乡!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十八岁青春冲出朦胧幼稚,冲出贫困野川,冲向省城。第一次出门,心儿如欢快的小鸟,扑展翅翼,腾空而去。车窗外一边郁郁葱葱,高枝触檐,一边湖光粼粼,水波荡漾,真的是山明水秀。五个小时,洪卫倦意全无,一直兴趣盎然地欣赏秀丽景色,看惯了家乡的小桥流水,他的心境豁然开朗。猛然,他张大嘴巴,身子挺直,汽车爬上了南京长江大桥!父亲和洪卫同时躬腰起立,双目巡睃,目不暇接。大桥巍峨,钢筋铁臂,气势磅礴。道路宽阔,川流不息,铁路蜿蜒,火车轰鸣。长江如带,浩如烟海,美轮美奂。父子俩和一车乘客目不转睛,啧啧称奇。汽车下了桥,进了繁华市区,街道两旁,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汽车穿梭,人来人往,车厢内发出惊呼声。
客车拐进中央门汽车站,洪卫随父亲下了车。他们身背席被,手提包褛,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客流中。热浪扑面,滚滚袭来,父子俩有些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许久,他们才心定神宁,在车站广场寻找到师范大学专用接待车。父子俩爬上大卡车,放了行李,心情总算轻松。专车满载新生和家长,轰轰隆隆驶上繁华街道。路旁,店铺密排,商场邻连,更有绿树成阴,落英缤纷。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鼓楼广场,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洪卫贪婪地欣赏着省城的繁花似锦,更羡慕大城市人的那分镇定自若,器宇轩昂的派头。
当“师范大学”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扑入眼帘,洪卫的眼睛有些湿润,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要在这儿度过,宾至如归的感觉弥漫全身。专车缓缓驶入大门,他静静地注视美丽的校园。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座座小楼,楼角飞兀,雕檐玲珑,回廊相连,错落有致。校园绿化不错,杉木翠绿葱郁,亭亭玉立,草坪绿毯,芳草萋萋。墙角下碧绿闪光的野草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美丽的小野花瑟瑟点缀其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醒目标语增添了校区文化氛围。他的目光投向操场,烈日炎炎,同学们在球场上生龙活虎,你争我抢,一股青春的活力在洪卫体内升腾,欲罢不能。
汽车停在男生宿舍前,洪卫下车先到历史系教室报到。班主任黄老师非常年轻,今年研究生刚刚毕业,短发,圆脸,一袭长裙,显得活泼精干。洪卫领了宿舍钥匙便回去。宿舍居于校园西侧,男女宿舍以食堂为界,一分为二,男居北,女居南,泾渭分明。父亲和洪卫提了行李,直奔最北边四号楼,“咚咚”爬上楼去,在四层楼道拐向最东。他们推开401室,里面摆放着四张高低床,可住八人,一矮个同学正埋头扎蚊帐。
“你好。”洪卫主动招呼。
“你们好。”同学抬起头,憨笑在圆圆的脸上风起云涌,眼睛眯成一条线。
双方互相介绍。同学叫徐根喜,来自江苏北方,口音较重,嘴里似乎压着石头,就像他们喜欢的煎饼卷大葱。而洪卫的语速犹如机关枪横扫,“嗒嗒嗒”一个连梭,同学却莫名其妙,不明就里。每张床位都贴有姓名,洪卫的床位为近门西侧下铺,徐根喜正好在他的东边。父子两人忙碌开,摊席,铺毯,掏出蚊帐。
“请你把兀子递给我。”洪卫抓着蚊帐向同学求援。
徐根喜的目光投向他,疑惑不解。
“兀——子。”洪卫放慢语速,努力咬文嚼字,并指指他的脚边。
徐根喜恍然大悟,点点头,坐到床上,脱下袜子,奇怪地递给他:“给。”
洪卫扭过头,凝视他光光的脚丫,愣了愣,不由低头大笑,笑声颤颤。父亲从床上探出头,禁不住也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惶惑中,徐根喜弄清原委,也忍不住笑了。他举起凳子不服气地大喊:“这叫凳子,不叫兀子!”
安顿好宿舍,父子俩上街玩,爬中山陵,游雨花台,玄武湖泛舟,夫子庙赏月……父亲神清气爽,瘦削的脸庞充满阳光。十二年前母亲病逝,留下一屁股债,父亲当爹做娘,节衣缩食,一边还债,一边供养洪卫兄妹俩。儿子高考中举,不仅为洪家光宗耀祖,更像一注无与伦比的强心针,让父亲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腰板挺直了,苍白的脸庞居然有了一抹血色。深夜十二点,父子俩才尽兴而归,洗漱上床。美中不足的是,父亲内衣口袋的十元钱不翼而飞,他气愤地咒骂小偷。宿舍同学齐全,大家精力旺盛,毫无睡意,在黑暗中相互介绍,趣谈风土人情,畅谈希望未来。父亲在街上喝了点酒,面色潮红,口吐酒气,与各位同学唠叨得没完没了。洪卫理解父亲,这些年的生活磨难让他沉默寡语,以至木讷。如今,望子成龙成为现实,父亲的语言潜能激活,滔滔不绝。同学终于鼾声四起,阵阵倦意袭来,洪卫眼皮相粘。父亲的话如催眠曲,昏昏沉沉中他进入梦乡。
一大早,洪卫把父亲送出
学校大门。父亲牵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学,为妹妹树个好榜样。出门在外,生活要学会自理。人心叵测,处处小心……”父亲如更年期的女人,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他松开儿子的手,瘦小的身躯渐渐汇入人流中,瘦骨嶙峋的背影定格在洪卫脑海里。晨风中,父亲花白的头发飘舞翻飞,如鲜艳的旗帜,飘扬在洪卫心里,他拼命地向远处挥舞着手臂,温热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大学生活正式开始,展现在面前的是全新的感觉。摆脱了中学生活的沉闷沉重,洪卫倍觉自由和轻松,一周转瞬即逝。
周末,同学吃完晚饭结伴外出,洪卫推却他们的邀请,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书。不知过了多久,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他的思维,他穿了拖鞋去开门。
“洪卫!”于一建站在门口,欣喜地盯着他。
“虾仔!”洪卫惊喜地喊着绰号,对他胸部就是一拳,猛扑上去,紧紧拥抱。
于一建猝不及防,差点摔倒,洪卫把他拽进宿舍。于一建考上了江苏公安大学,两人却没来得及联系。只是洪卫想不通,他身材单薄,弱不禁风,怎么会报考公安学校。
两人坐在床沿亲热地交谈。于一建突然话锋一转:“咦,薛青也在你们学校,我们找她去。”
洪卫熄了灯,关了门,两人出去。洪卫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他知道她和自己同校,却没勇气联系。中学同班六年,他和于一建一样,与薛青都未讲过几句话。两人按图索骥,摸到大一中文系女生宿舍,止步216室,“咚咚”敲门。门开,洪卫眼前一亮,一幅个性鲜明的女生宿舍图呈现在眼前,张张床上挂着精致的玩具:狗熊、洋娃娃、风铃……床上堆着厚厚的书,墙上贴着俊男靓女的画。两张桌子上堆着瓜子、花生、水果,四五个女生围桌而坐,两眼放光,嘴唇翻飞,洪卫猛然想起家乡农村猪舍里嗷嗷争食的可爱小猪。薛青独自坐在床沿打毛线,口里咀嚼着东西。他终于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瓜子脸,刷把头,亮亮的眸,挺挺的鼻,白白的牙,翘翘的颚。他惊叹不已,她是名副其实的校花啊,自己从没敢正眼瞧过她。
“薛青。”洪卫鼓足勇气轻轻喊,心如擂鼓。
“薛青!”于一建不满地瞟了瞟他,对着宿舍大喊。
薛青抬头缓缓站起来,仔细端详门口两位男生,眼里突然闪出明亮的色彩,如雨后天宇,喜悦如绚烂的彩虹划过。
“洪卫!于一建!”她激动地招呼两人进来,小手一挥,女同学哗的四散开来,让座,收拾桌子。
薛青身穿淡红碎格连衣裙,显得轻盈而妩媚。她用两只瓷缸倒了开水,递到他们面前。
“谢谢。”洪卫接过瓷缸,目光无意中接触到她鼓鼓的胸,如遭雷击,眼光忽地闪开,连忙低下头,脸上隐隐发烧。
“薛青,给谁打毛线呢?”于一建没话找话。
“我宝宝啊。”薛青顺势坐到床沿,床沿摊着一块长方形毛巾。
“啊,你有宝宝啦?”女同学张口结舌,齐刷刷看她。
“哎,我有两个宝宝呢。”薛青自豪地挺挺胸。
女同学的眼睛瞪得滚圆。
洪卫突然笑了:“在我们家乡,宝宝就是弟弟妹妹呢。薛青同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绝对作风正派,你们不要胡思乱想哦。虽然她没有亲弟亲妹,但还有表弟表妹啊。”
宿舍内立即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薛青猛然醒悟,面若桃花,像一只火红的番茄。她羞恼地握起拳头,对着女同学一顿乱捶。笑声荡漾,冲破男女生固有的心灵篱笆,薛青、洪卫和于一建谈古叙今,陶醉于美好的陈年往事中。
伴随八十年代钟声,洪卫考入野川县第一中学,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一中招生不多,能考上的都是全县尖子生,学生都踌躇满志,走路昂首挺胸。只是大家家境贫寒,衣着简陋,没补丁的衣服几乎没有。洪卫夏天只有一件白衬衫,秋天只一件粗布黑色夹克,周末换洗,周一再穿。放眼全班,新衣甚少,只有薛青穿的确良衬衫,她贵为公主,父亲是县组织部部长,生活优越。初一下学期,她率先穿上时髦的“喇叭裤”,名副其实的喇叭——上窄下宽,她拖着肥大的裤管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所到之处,地面清洁。因为成绩突出,父亲奖励她一辆颇具特色的自行车,铃不响,其他皆响。这可是全校为数不多的自行车!每天,薛青骑车上学,“嘎吱嘎吱”,像一辆坦克,同学纷纷侧身躲避。
洪卫与薛青同桌,却心照不宣,并无话语,脸色冷漠,故作矜持。期中考试,他写错一题,却忘了带橡皮,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一块洁白的橡皮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他凝神屏气,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发现监考老师威严俯瞰,薛青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答卷,教室里一片沙沙答题声。时间飞逝,他心急如焚,心如扑兔。监考老师提示考试时间还
剩十分钟,他终于失去耐心,飞快出手,手指敏捷如啄木鸟,准确啄住橡皮。橡皮如挫,粗重地在他的试卷上挫出两个小洞。洪卫手忙脚乱把橡皮抛出去,橡皮落在薛青试卷上,“啪”的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移开橡皮,继续答卷。洪卫坐在第一排,他的行为被同学尽收眼底。他很快成为名人,下课,隔壁班的男生趴在窗口,目如手电,照得他如坐针毡。洪卫有些惭愧,这种惭愧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丢了男生的脸,在男同学面前英雄气短。
一中学生智力超群,对课本知识驾轻就熟,学习竞争并不激烈。课后,他们精力旺盛,无处可泄,业余生活清汤寡水,洪卫迷上了捣康乐棋。县城棋盘不多,往往隐藏在小巷深处,于一建带洪卫七转八拐,找只空盘,书包一放,旗杆翻飞,棋子悠然入洞,大呼小叫,喜形于色。洪卫也爱读书,每天放学后都到邮电局转转。因为新华书店虽然琳琅满目,却都是连环画,邮电局却有报刊杂志,虽不多,但有不少适合中小学生的读物,《少年文艺》、《儿童时代》最受欢迎。此外,还有上海的《少年报》、北京的《中国少年报》也吸引眼球。郑渊洁、王安忆成为青少年喜爱的作家。不过,文化市场鱼目混珠,各种摊头小报应运而生,涉“黑”沾“黄”,暴力加色情,迎合青少年口味。小报每篇题目触目惊心,内容却不过多细节渲染,轻描淡写,蜻蜓点水,文化部门也无从下手,五分钱一张,供不应求。
于一建父亲是县城最早的小报贩子,同学争先恐后到他的小书摊前,掏出硬币换成小报,边走边津津有味地读。同学们看得热火朝天,但不外传。洪卫兴致勃勃央求于一建带一张看看,于一建左右为难,因为父亲从不允许他染指。经不住好朋友哀求,于一建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决定冒险一试。
第二天,洪卫满怀希望在教室翘首以盼,却看到于一建垂头丧气背着书包进来,左脸有块淤青。事后得知,于一建偷报时被父亲当场抓获,将他一顿暴捶。洪卫自感内疚,花三毛钱请他吃了碗馄饨。洪卫终于看到小报,是花三分钱转买的同学旧报。于一建觉得欠下洪卫一份人情,时刻想补偿他。一天下午放学,两人按惯例结伴回家。在街道拐角处,于一建拽了拽洪卫衣角,对他挤了挤眼睛,警惕地扫射四周,鬼鬼祟祟从书包内掏出一个厚厚纸包,小心翼翼掀开外面报纸,露出一本手稿,字如蚂蚁密密麻麻。
“这是到海南做生意的人带回的,全县只几本,精彩着呢。千万千万不能让大人知道,千万千万别丢失!”于一建压低声音,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嗯。”洪卫郑重其事接过手抄本,一瞟题目:《少女的心》,不禁热血上涌,浑身燥热,谨慎地放进书包,与于一建分手。洪卫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哄妹妹睡下,便回自己房间,关紧门,熄了灯,钻进被窝。他静耳聆听,杂音全无,便掏出手电筒,被窝里顿时明亮起来,一个人沉浸在暧昧的世界里。这是一篇自传体小说,讲述一名少女与表哥如火如荼的初恋,居然有几段赤裸裸性描写。洪卫用被子蒙着头,一鼓作气看完,顿觉双眼肿胀,头昏脑沉,关了手电,抱头闭眼休憩。一夜,洪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说细致入微的情节幻成影像在他脑海中放映,男欢女爱的镜头至锱至铢,触手可及,一股暖流弥漫全身,情迷意乱,幸福的浪花在他体内澎湃奔涌,撞击突破……第二天,他把手抄本悄悄还给于一建,双方会心一笑。
一周后,班主任接二连三找学生谈话,同学们轮流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噤若寒蝉。于一建也被叫去,回教室时他对洪卫一瞥,意味深长。又过一周,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检查手抄本问题,校领导正襟危坐主席台,操场上黑压压一片。校长慷慨激昂,大发雷霆,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呼吁学生主动上交手抄本,肃清流毒,洁身自好,自尊自爱。最后是代表发言,老师代表上台,家长代表上台,学生代表上台。
洪卫突然呆住了:六名学生代表中唯一的女生竟然是薛青,师生的目光立刻罩住她。薛青沉着冷静走上台,娓娓道来,侃侃而谈,叙述了自己看手抄本的经过,反省了思想上的意志薄弱,呼吁全校同学远离手抄本,远离不健康书籍,志存高远,奋发有为,促进身心发展,做一名合格中学生。“哗哗哗”,掌声如潮,似迅捷台风,全献给薛青,为她的真诚和坦率。
三人谈古访今,说到趣处其乐无穷,笑声连连。
“那时情窦初开,情有可原。”于一建为大家开脱。
“我们不过是好奇,你却是一颗多情的种子,算得上爱情专家。”薛青不无嘲讽,“菲菲可是我的姐妹,你要善始善终,善待她哦。”
“放心,菲菲是我的初恋,希望也是我的唯一,我会珍惜。她进了补习班,准备来年一搏。”
女生宿舍断电熄灯,洪卫和于一建依依不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