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差半招
曹操暂罢兵事,把精力投入到邺城建设上。仅仅半年时间,不但街坊修缮一新,就连幕府的扩建也基本完工。这座庞大的新府邸几乎占据邺城五分之一,比许都皇宫还大,整个建筑群由东西两个院落构成,两边格局大同小异,但西边院子只在大会群僚时开放,曹家起居生活都在东院,一般政务也在这边办理。
为了彰显曹操的尊贵,从正门大街到他处理日常事务的听政堂共设了四层仪门,每道门都有侍卫把守,这样的守备规格比天子还高。东院最外面一道府门名曰“司马门”,除了曹操本人进出以外,没有特许平素不开放,再有头脸的人物也得走旁边角门。如此差别待遇,恐怕也与天子无异了!
这一日午后,紧闭的司马门突然打开了,但出来的并不是曹操,而是个三十出头的皂衣掾吏。此人官职不高,却身材伟岸相貌出众,举手投足透着几分贵气,能有进出司马门的殊荣,必是得曹操器重。在他身后还跟着俩仆役,挑着一口大箱子,也不知装的什么。但此时此刻,这位掾吏丝毫没有春风得意的表情,反倒挂着几分愁容,背着手在门前站了良久,好半天才迈步过街。
就在幕府正对面的大街上,东西两侧各建了几座不大不小的院落,既像官衙又像宅邸,其中两座曹操已拨给了曹丕、曹彰。这两位公子皆已成婚,曹丕娶妻甄氏,曹彰娶妻孙氏,若是还与父亲住在一处,女眷日常进出有碍;又赶上前不久修建幕府居住不便,曹操索性叫他们搬出来另居,每日清晨回去请安便可。
路西是曹丕的宅邸,路东是曹彰的。这掾吏毫不犹豫来到西侧,向守门人点了点头,迈步就上石阶——常来常往连守门的都认得了。可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个高亢的声音嚷道:“窦辅!你又给子桓送什么稀罕玩意来了?”
这掾吏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忙回头观看,见一位身材健壮,头戴武弁,颔下黄须,身披戎装的公子从对面府里大踏步出来——正是曹彰。
窦辅忙退到阶下躬身施礼:“原来是二公子。”抬头再看,曹彰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有牵马的,有捧弓的,有架鹰的,还有牵狗的,瞧这阵势又要去行猎。
曹彰笑呵呵走到近前,围着那大箱子转了两圈:“你们这帮人,有好东西不是给我大哥,就是给老三送去,几时把我放在眼里?”
窦辅知他是戏谑,憨笑道:“公子莫多心,这是丞相吩咐我抬来的,并非在下私赠。前几天倒是有朋友从荆州捎来两块好玉,只未加雕琢,若公子不嫌弃,改天我给您带一块。”
“罢了。”曹彰一摆手,“谁在乎你的破玩意儿?改日到我府里痛痛快快喝一场比什么都强!你和大哥算计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三与丁仪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真以为父亲那位子有多好?谁受累谁心里明白,我才不与他们争呢!只要有酒可喝,有兽可猎,这日子便过得去。若能得机会出去打两仗,那就更痛快啦!”
“呵呵呵,二公子潇洒。”
“你别笑,我知道你们嫌我俗,殊不知真正的俗人是你们,想像我这么过日子还不成呢!”曹彰说罢飞身上马狠抽一鞭,那马儿四蹄紧蹬奔驰而去,小厮们赶紧撒丫子追——这位公子可真豪横,竟不顾父亲管教,在城里张扬纵马!
窦辅一阵摇头,又一阵点头——人家说的有道理,到底是谁羁绊俗务不能自拔?思量一阵无可奈何,只得二次进门接着忙“俗务”。
这位窦先生之所以得曹操父子青睐,与其身世有关。窦辅的祖父正是灵帝初年外戚大将军、“党人三君”(刘淑、窦武、陈蕃)之一的窦武。当年窦武与太傅陈蕃辅保灵帝登基,意欲诛杀奸佞复振朝纲,却被宦官曹节、王甫等破坏,劫持天子发动政变,致使党人和太学生遭受灭顶之灾。窦武满门遇害,只剩下窦辅一根独苗。那时他才两岁,多亏先朝太尉张温的弟弟张敞买通兵士带出府来,交与窦氏故吏胡腾带往荆州藏匿。为掩人耳目,胡腾假称他是自己儿子,让他改姓胡,悉心教育抚养;直到天下战乱,同为党锢之士的刘表到荆州任刺史,窦辅才恢复旧姓,举孝廉,在镇南将军府充了幕僚。
两年前刘琮降曹,窦辅转到曹操麾下。曹操念他是忠良之后颇加重视,他也诚心任事。特别是赤壁兵败之际,他与曹丕一起服侍仓皇撤军的曹操,不仅赢得了曹操的好感,也与曹丕结下患难之交。明面上他与曹丕一个掾属,一个公子,私下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因为这层关系,在公子夺嫡的较量中,他自然是全力支持曹丕的。
窦辅不是幸进之人,平日办事也公正无私,但总会在曹操眼前为曹丕说几句好话,曹操也乐于听他的话。特别是曹丕搬离幕府之后,不能像曹植一样时时与父相伴,窦辅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幕府有何风吹草动,他总要告知曹丕,常来常往踢破了门槛。
这会儿来到二门,曹丕的小厮们一股脑迎上来,又施礼又赔笑:“窦大人,方才公子还念叨您呢。”
窦辅今天带来的不是好消息,沉着脸道:“这会儿在吗?”
“堂上会客呢,不准我们过去。”
“我去没关系吧?”
“瞧您说的,别人不能进,您还不行?拦您老人家的架,公子爷要是知道,还不得打折我们狗腿?”
窦辅没心思听他们贫嘴,带着仆役便往里走,刚迈几步就听堂上隐约传来训斥之声,八成曹丕正发脾气。他赶紧驻足,回头对抬箱子的人道:“就放这儿吧,一会儿我叫公子的人收着,你们回去吧。”这俩仆役是幕府的人,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太多。
打发走仆役,窦辅快步来至堂口,但见曹丕身着一身便服,正插着腰怒声喝骂;在他眼前跪着朱铄,似乎是办砸了差事正请罪;东首客席上还坐着三个人——一位与曹丕年纪仿佛,锦绣深衣雍容华贵,乃是征虏将军刘勋之侄刘威;另一人已过而立,身材矮胖貌不惊人,一脸迷糊相,实际却是曹丕最信赖的智囊吴质;最后是个年轻人,面貌清秀举止温婉,嘴角挂着几分笑意。窦辅瞧此人眼生,想了半天才忆起,原来是前不久刚辟进幕府的令史,老臣司马防之子、成皋县令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窦辅不禁诧异:我与刘威、吴质皆公子密友,所论之事不传于外,这小子何时也登了这条船?我竟不知!
“窦兄你总算来了!有何消息?”刘威性又急眼又尖,还是一个大嗓门。
“小声些。”窦辅白了他一眼,“离着八里地都听见了,什么都藏不住!”这话明是说刘威,实是说曹丕。
曹丕怒气未消,兀自指着朱铄的鼻子数落着:“你给我出的什么主意?挑着东西挨家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谋世子之位,与贿赂何异?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朱铄低着头心中暗想——我主意不高明,你要是高明就别听啊,听了还埋怨我!嘴上却道:“我也是为公子着想,好心办了坏事。”
吴质笑道:“天下的庸医治死人,哪个又不是出于好心?你不是出谋划策的材料,以后别瞎搀和了。公子也无需在意,这等事算不得什么。再说三公子不也派丁仪到处打点嘛?大家心里有数,咱顶多只输了半招。”吴质前几日外出公干,朱铄才闹出这么个乱子,若是有他在,绝不会让曹丕办傻事。
曹丕气哼哼落座:“此事已成市井谈资,若叫父亲知道如何得了?”
“丞相已经知道了。”窦辅指着院里那口箱子,“这箱蜀锦就是丞相让我送回来的。”
“什么?”曹丕一惊,“怎会落到父亲手里?”
“西曹掾崔琰上缴的,说您府上的人送礼,他不敢受,送东西的放下就走。他没法处置,直接交丞相了。”
曹丕脸都白了,回头狠啐了朱铄一口:“你派谁给崔琰送的东西,这么不会办事!”
朱铄硬着头皮道:“哪派别人了?就是我亲自去的。”
“好!真好!”曹丕气乐了,“你到底是帮我,还是毁我?”
朱铄委委屈屈道:“我并无过分之处,是那崔琰性子古怪,我磨破嘴皮子他都不肯收,只能放下便走。再说不敢收的又不只他一个,可谁像他这么不会做人,还把东西给丞相送去,这不是故意寒碜公子嘛!”
窦辅却道:“你还说人家不好,崔季珪明知是你干的,都没提你名字,分明有回护之意。丞相想把这箱东西正式赐给他,人家没要,这才命我还回来。崔大人哪儿不公道了?”
吴质也忍不住了:“君子怀德,小人怀惠。似钟元常、崔季珪这等道德之士,你给他送东西跟打他脸有什么分别?只有下三滥的无赖俗吏才索贿。”
朱铄不敢顶曹丕,却对他们不服气:“别说这个,先朝也有明收贿赂悬称卖官的时候。”
吴质见他还敢顶嘴,叱道:“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好的不学,偏偏学混账的。贿赂公行位以私进,那等朝廷从上到下都是无赖!”
曹丕掐了掐眉头:“说这些都没用,父亲对此作何态度?”
窦辅喘了口粗气道:“丞相什么都没说,只是叫我把这东西给您送回来。”
“他没发脾气?”
“没有。”
即便如此曹丕还是惴惴难安,父亲这招比公然训教还厉害,这是叫他自己咂摸滋味啊!要是再有曹植从旁说闲话,那可太不妙了。
“还有……”窦辅又道,“我正要出府时,夫人派仆妇传话,叫我顺便请您去一趟,夫人有事跟您说。”
父亲知道也罢了,怎么连母亲都惊动了?曹丕越发头疼:“真是母亲叫我?该不会我父跟她提起此事了吧?”
“这倒不知。”窦辅摇头,“不过曹纯将军因病告歇,丞相原定午后亲往军营巡查,想必这会儿不在府里。”
朱铄当痰盂叫大伙训了半天,闻听此言蹦了起来:“糟了,主公巡营,我得赶紧回去!”
“快走快走!”曹丕急忙扬手,“没事别来找我,避避风头吧。”
“您也别耽搁,夫人召见,快去才是。”朱铄一溜烟跑了。
曹丕看着那口箱子,跺脚道:“唉!我也是遇事则迷,怎么错走了这么一步?坏了名声不说,还拉下许多亏空。”他毕竟还是公子,没个正经官爵,手头并不富裕。虽是打着嫁妆结余的名义送礼,可哪来那么多锦缎?都是向刘勋、刘威叔侄借钱置备的,欠下的账还不知怎么还呢。尤其前几日曹操突发奇想,要把从匈奴迎回的蔡邕之女蔡昭姬许配给鳏居的屯田都尉董祀,还要另赠份嫁妆,曹丕不敢不办,搞得亏空越来越大。
刘威哈哈大笑:“小事一桩,给公子用钱还能叫您还吗?我回去跟叔父知会一声,这笔账就算没有了。”
“多谢贤弟!”曹丕连忙抱拳。
“不敢不敢,”刘威起身,“以后用钱只管找我,都是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曹丕却道:“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啊。”他实是有感而发。曹营文武中最能敛财的就是曹洪与刘勋,名下不仅有大量田亩,而且偷着放贷取利。曹丕需要借钱当然最先想到曹洪,可那位叔叔不仅爱财而且吝啬,硬是一毛不拔,曹丕无可奈何才又寻到刘家。哪知刘威出手这么大方,亲戚还不如朋友呢!
“公子过奖,快走吧,夫人召见要紧。”
“是是是,稍待一时,咱们回来再聊。”曹丕叫上两个从人,忙不迭去了。
望着曹丕远去的背影,一直未开口的司马懿打破沉默:“刘兄,公子借贷之事倒也罢了。但要晓得盛极便衰的道理,令叔父如此竭力敛财,恐非益事。”
有道是富贵骄人,刘威把嘴一撇,全不放在心上:“怕什么?我叔叔与曹家乃是旧交,谁不让他三分?再说现在早不是当初新建许都的时候了,严酷执法之人都调任了。满宠若非在汝南执法太严,何至于被派往襄樊驻防?薛悌、王思之流被免去长史之职调回军中,就是那个长社县令杨沛,听说也被许都官员弹劾了,擅自用刑打死人命,正在大牢里待罪呢!谁还管得了我们?”
司马懿温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并不与他争辩,心中却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丞相罢黜酷吏不过是战败后缓和矛盾的权宜之策,你还当真了!
其实司马懿本不屑于与刘威为伍,只因刘勋正室夫人王氏无子,又爱慕上司马氏的一个女子,正谋划着休妻另娶。这女子论起来算是司马懿的远亲,两家因这层关系有了来往,司马懿更是借着刘威攀上曹丕这条船。当初他不愿入仕,可既然当官就得入乡随俗。曹操要立的继承人就是未来丞相,还可能是日后的皇帝,保对了主子就可以当佐命功臣,这么大的诱惑谁不想捞一把?
吴质一直默默不语低着头,见他们不再说话了,突然叹息道:“我有点儿担心公子。”
“担心他被夫人训斥?”窦辅问。
吴质摇了摇头。
“担心三公子进谗言?”刘威道。
“那不可怕。”吴质茫然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人若身正影直,旁人何能害之?”
司马懿接过话来:“我明白,你是怕公子遇事瞎揣摩,错把崔琰那等耿介之士当成对手,无缘无故给自己树敌。真正忠于国事的社稷之臣可不能失去。”
吴质瞟了他一眼——说中了!
“您放心吧。”司马懿摆弄着衣襟轻描淡写道,“社稷之臣若是不明事理不念嫡庶,果真与公子为敌,那就不算真正的社稷之臣了。若非真的社稷之臣,丞相还在乎他们的立场吗?”
吴质想想,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不禁点了点头。
曹植结亲
母亲召见不能不去,曹丕揣着满腹忐忑进府,向掾吏打听,得知父亲果真去大营了,这才松口气,转过听政堂去了后宅。
邺城幕府以前是袁氏所居,一应建筑本就很考究,此番重建堂舍再度加宽加高,就连后宅也比原先气派了不少。院里新铺的青石方砖,两旁栽种桑柳榆槐,阳春时节花香怡人;左边是众夫人所居的房舍,名曰“木兰坊”;右面是诸位少年公子居住,名曰“楸梓坊”;转过温室小阁,当中一座新建的正堂,斗拱起脊前廊后厦,门楣挂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鹤鸣堂。
曹丕来至碧纱帘前,没见几个伺候的丫鬟,又听里面隐隐约约有女人说话声,忙退后两步,轻轻咳嗽两声道:“孩儿告进。”
立时传来卞氏的答话:“我儿不必多礼,进来吧。”
曹丕这才微掀纱帘,低头走了进去,却见不止自己母亲,众夫人都在。堂中央并排列着三张坐榻,卞氏坐在中间,一身日常衣装,半点儿珠翠都未戴,膝头卧着四岁的小儿子曹熊。左边坐的是环氏,低着头一脸倦怠之色,自从曹冲死后她总是这般闷闷不乐。右边坐的却是王氏夫人——说来也怪,这位王氏乃再嫁寡妇,当年在宛城因她之故曹操痛失嫡子曹昂,可王氏却没因此失宠。论资历她跟曹操不算很早,论容貌不及杜氏、赵氏等,三十多了也未养下一儿半女,却因知书达礼处事公道被所有姬妾敬重,连曹操也另眼相看,故而能与卞氏、环氏并席而坐。
杜氏、秦氏、尹氏等都在一旁坐着,见大公子来了,连忙起身。至于宋氏、周氏、李氏、赵氏等姬妾连座都没有,一见曹丕赶紧道万福——人家是正经夫人养的,又是老大,不能亏了礼数。
曹丕怎敢承受,拜倒在地:“给母亲和诸位夫人问安。”
环氏与卞氏情同姊妹倒也罢了,王氏不敢担他的礼,倾身相让:“大公子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坐下说话。”
卞氏却笑道:“咱们姐妹面前哪有他的座位?不过是嘱咐几句,说完便打发他走,省得他嫌咱们这些婆娘多嘴。”一席话说得诸夫人掩口而笑。
曹丕见母亲面有喜色,想必不是祸,心里更踏实了,也跟着凑趣道:“昨天您那儿媳还说,要抱叡儿进来陪母亲解闷呢。这一搬出去住,还真不习惯。夫人们一处说说笑笑,平素倒也热闹。”
“说说笑笑……唉!”卞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抚着膝上曹熊的小脑袋,“我这辈子真苦命,生了你们哥仨倒也罢了,偏偏末了又养下这小冤家。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罪,能有几日说说笑笑?”曹操与卞氏得曹熊时都四五十岁了,故而此子身体羸弱,自出生那天就病歪歪的,四岁不及平常孩子三岁的模样,整日昏昏睡睡,全靠李珰之的汤药顶着,养得大养不大还难说呢!
“熊儿还小呢,难免身子弱点儿,日后多加调养必能痊愈。再说这府里乳母仆妇那么多,母亲可以交与她们,不必时时劳心。”曹丕几句宽心话说得众夫人纷纷点头。
卞氏却道:“皆是我身上掉的肉,怎割舍得开?如今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这小冤家虽然有病,倒是时时处处听娘的话,带在身边也算个慰藉。”
曹丕听母亲这句“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甚感话题要往自己身上转,竟没敢搭茬,呆立半晌才道:“母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你妹妹的亲事筹备得如何?”
“回母亲话,已然妥当。”曹丕说着话瞟了眼坐在一旁的秦氏,“荀氏乃高门望族,孩儿自当把嫁妆置办得好些。”
此番出嫁之女乃秦氏所生,不过这位夫人身为侧室又生性恬淡,一切都听卞氏处置,听了曹丕的话只点点头,微微叹息着——毕竟是她养下的,离娘出嫁哪有不难受的?
赵氏就侍立在秦氏身旁,这个袁府歌伎出身的女人能说会道,笑呵呵凑趣:“这可好了,秦姐姐嫁女,三公子娶亲,真是双喜临门。”
“三弟要娶亲了?”曹丕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家兄弟竟不知情,喜的是曹植一旦成婚很可能像自己和曹彰一样出来另居,就不能时时伴在父亲身边了。
“我也是昨晚才听你父说起的,他们爷俩商量已久,拿定主意才告诉我。”卞氏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对曹植这门亲事挺满意的,“你妹妹一应嫁妆之物是你操办的,也轻车熟路了吧?植儿的事也要劳你照应。虽不求奢华,但总要体体面面才是。”
“我岂能亏了兄弟?母亲放心,筹备之事就交与我吧。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赵氏又插口道:“倒也不远,就是咱幕府西曹掾崔季珪的侄女,才貌双全贤淑温婉,与三公子真是天作之合!”
“嗯?”曹丕一愣,“崔琰的侄女?”
“可不是嘛!要紧的就是这人家。”卞氏念念叨叨,“清河崔氏冀州望族,崔琰为人刚正处事严明,为河北之士所推重。若寻常人家也罢了,既与崔氏结亲可不能疏于礼数,这也是往咱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你可得多上心。”
曹丕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深知母亲所言不虚,清河崔氏乃河北名门,更重要的是崔琰担任西曹掾,手握着幕府属员的人事权,任命掾属、调整职位都要经崔琰之手。曹植结这门亲事,日后岂不是可以借崔琰之手在府中遍插党羽?曹丕顿感不妙……
卞氏哪是寻常妇人?见儿子神色有异,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俩儿子这一年来暗暗较劲,当娘的自然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能偏袒谁?她低头抚着曹熊,话里有话道:“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你们长不大,都像这小冤家一样在我身边,清清静静与世无争该多好?可岁月不饶人,你们都大了,娘我也老了,该闯的还得叫你们去闯。当多大的官娘不在乎,只盼你们兄弟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植儿处事不拘小节……还有彰儿,好勇争强缺稳重。”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故意把曹彰也挂上,“老大你呢?遇事就爱瞎揣摩。你们平素都有些毛病啊!《诗经》说‘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兄弟间就该互相包容,尤其你这当大哥的,心胸更该开阔些。”
卞氏歌伎出身,虽没念过书,《诗经》歌谣却信手拈来。曹丕听了没怎么动容,一旁环氏倒呜咽起来——触景生情想起她那死去的冲儿,倘曹冲还在,岂轮到别人儿子争位!
卞氏只顾着敲打儿子,这会儿才觉失口,不好再往下说了。王氏一边拉着环氏的手,一边半开玩笑嗔怪卞氏:“姐姐何必跟公子说这么多。自幼读书知礼,在外面做事还用得着咱妇道人家教训?谁不知大公子精明能干待人厚道,岂会薄了自家兄弟?倘若把这门亲事办好了,全邺城的人都会夸大公子孝悌知礼,都会说大公子是贤德之人。公子心里有数,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话表面冲卞氏,可道理分明是说给曹丕听的。
曹丕不禁瞥了这位姨娘一眼——好精明的女人,难怪无儿无女却荣宠不衰!
卞氏也念她一番好意:“妹妹说的是……你听见没有?回去想想。过几日送亲去许都,莫要多耽搁,早早回来帮植儿的忙。”
“孩儿记下了。”曹丕又恭恭敬敬向诸位夫人施了一礼,缓缓退出鹤鸣堂。
不过母亲的话曹丕并未真的听进去,他心里琢磨的却是崔琰退回的那箱蜀锦——难怪这么大费周章,还把东西上缴,原来故意整我!什么河北名士耿介之臣,亏吴质他们夸了半天,原来也是阴损之辈。曹植结了这么门姻亲,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冷暖自知
曹丕惹了一身晦气,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再提此事,适逢与荀氏的婚期已至,正好借着送亲为名前往许都,也好暂时躲躲清静。本欲邀钟繇同行,哪知人家连招呼都没打早走了,曹操派去与他同往的却是程昱与董昭。
程昱领兵之人还倒犹可,与董昭同行实有些尴尬。若论功劳董昭没的说,但他在曹氏揽权的事上太过积极。曹操晋位丞相,废除刘姓封国乃至扩建邺城,桩桩件件都由其操办,他在邺城自然是功臣,可在许都旧臣眼中却是幸进小人、无耻之徒。如今曹丕是积累人望之时,偏与此等人物同来,面上怎么好看?
当年曹操在邺城另建幕府,许都相府门庭渐冷,便命长史王必领兵留守,一方面保卫京师,另一方面也是监控百官。王必得到公子送亲的消息,连忙带兵赶到孟津迎接,并亲自护送一行人来到许都。曹丕、程昱乃至待嫁新娘都在相府旧宅落脚,唯有董昭,不知是自觉有碍还是另有缘故,没入住相府,另寻馆驿下榻。曹丕也乐得如此,未加挽留。
三日后便是佳期,天未亮新郎荀恽就带着兄弟荀俣、荀诜等前来迎亲。相府正堂设摆曹氏宗祖神位,新人拜过祖先,又遥叩邺城以表孝道,近叩曹丕以示悌达;荀俣捧雁、荀诜献币以为彩礼,众人寒暄客套一番,才登车随行。荀府那边更热闹,不但张灯结彩设摆香案,观礼道贺的宾客也是成群结队。荀彧身为当朝令君,又是中原名士,且与当今天下第一家族结亲,上到朝廷
九卿下到清流之士,哪个不来祝贺?就是白丁百姓也得上街瞧瞧热闹,荀府内外人满为患。新人至夫家,前堂拜父后堂拜母,新郎加冠新妇加笄,沃盂净手互相行礼,男西女东对席而坐,共牢合(jǐn)结发敬酒;又向亲友还礼答谢,便转入后堂。
外间设酒招待宾客,荀彧身份尊贵不便张罗,只与杨彪、荣郃等老臣寒暄,少子荀俣、荀诜未及弱冠,唯恐礼数有欠,一应事务全由女婿陈群料理。这位侍御史大人今天俨然成了大傧相,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曹丕乃贵客中的贵客,有荀家子侄环绕伺候,寻了个空子来到荀彧面前,赔笑道:“荀叔父,自今起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小侄。”
荀彧端然稳坐,微笑道:“公子何须多礼?国丈伏完新近去世,按理说不该这般排场,也是令尊频频美意,群臣多加礼遇,不好失了大家面子。《礼记》曰:‘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但愿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内以和合宜室宜家,外行忠孝以报国恩。曹荀两家世代交好,共立朝堂赞襄我圣天子。”
曹丕感觉得出,这客套话里透着疏离,昔日同在许都时荀彧叫他“贤侄”,拿他当个亲近的晚辈,如今却变成“公子”了,而“共立朝堂赞襄天子”更非曹操所能满足。看来这场婚姻并不能改变荀曹的分歧,或许荀彧同意结这门亲只是为子孙留条出路,并不意味着辅保汉室的底线有何改变!
曹丕尴尬一笑,正不知如何作答,荀彧扭脸又瞧见了程昱,不禁站起来:“仲德,你也来了……”
程昱颤巍巍道:“多年未会,甚是思念令君,如今不打仗,我特意向丞相请命,送亲还在其次,就是想来看看你。”程、荀二人比别人关系更近,他俩都是最早效力曹操的,尤其兖州叛乱时共过患难。
荀彧感慨道:“自定都以来聚少离多,前番南下仓促也没见着。屈指算来咱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都老了……”程昱手托灰髯,“我正打算向丞相辞官,回家当老百姓呢。过去哪儿打仗我就往哪儿钻,总怕落在别人后头。如今身体不行了,打不动啦!”
荀彧不住摇头——当年的程仲德何等刚毅?官渡之战带着七百人就敢据守鄄城,兖州叛乱军粮不够竟忍心用人肉晒干充军粮!争强好胜一辈子,英雄老矣怎不酸楚?
程昱紧紧握住荀彧的手,长吁短叹:“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咱们都是久经沧海的,如今儿孙也算有了前程,该退还是要退啊。”
荀彧听出他话里有话,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人与人不同,事与事有别。有的事关乎社稷天命,不能退啊……不提这些了,你别忙着回去,在我这儿多住几日,咱好好聊聊。”话未说完又见议郎万潜走上堂来,这也是兖州起家的老人,年岁比程昱更长,拄着根拐杖,还有个年轻后生搀扶,三人见面又一番感慨。
曹丕半天插不进话,却见搀扶万潜的那位后生相貌敦厚,举止守礼,便搭讪道:“贤弟何家子弟?”
年轻人屈身拱手:“回公子的话,在下平阳鲍勋。”
“你就是鲍郡将之子鲍叔业?”昔日鲍信与曹操一同举事,寿张之战死于黄巾阵中,连尸首都没留下。曹操追念故友,厚待其妻儿,馈赠岁岁不断,如今鲍信的长子鲍邵已在朝为郎官,这位二公子鲍勋更有名气,虽然还未入仕,兖州之人却已传说他恭敬守礼年少有德,曹丕也有耳闻。
“正是在下。”
曹丕正有意延揽心腹,恭维道:“令尊与我父乃是至交,又终于国事,贤弟秉承余祯,乃鲍氏之幸!国家之幸!”
“公子过誉了。”
“哈哈哈,贤弟谦让。”曹丕满面春风,“今相府正在用人之际,邺城已颁下《求贤令》,贤弟若是有意,我可在父亲面前打点一二,辟你到府中当个掾吏。那时凭贤弟之才,何愁报国无门?”
曹丕满以为他听了这话必定千恩万谢,哪知鲍勋却微微欠身道:“位少人众,仕者争进。在下立身行道唯求谨慎,不敢谋幸进之途。少陪了……”
一席话噎得这位大公子两眼发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心头暗骂——好轻狂的小子,竟不把我放在眼里!正无处撒火,只觉有人轻轻拉他衣袖:“公子……”
“陈大人。”曹丕回头一看,陈群正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当年陈群随父入京也曾在曹操麾下,后外放县令,转任侍御史。当初他在幕府为掾之时,曹操诸子尚幼,唯曹丕年龄最长,因而接触较多。莫看陈群今日忙里忙外,其实自曹丕进门他便注意上了,暗暗观察这位大公子的一言一行,早把方才的不快瞧个明白:“鲍叔业年少,又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公子切莫挂心。来来来,这边请。”不由分说把曹丕拉到客位,扬手一招呼——呼呼啦啦涌来一群,皆是官绅子弟。
“久仰公子大名,幸会幸会!”
“还请公子代为拜谒丞相。”
“久闻‘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这诗句就是昔日公子所作,高才高才!”
“若公子不弃,小弟愿陪您多多盘桓。”
似鲍勋那般硬骨头的毕竟是少数,见了丞相公子谁不巴结?听着这班年轻人的奉承话,曹丕总算找回点儿面子,渐渐有了笑意。不多时开了宴席,陈群也不往别处去了,就势坐在曹丕身边。
荀家面子大人缘也好,朝中老臣几乎全到了。西首以昔日太尉杨彪居首,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少府耿纪、中尉邢贞、司隶校尉钟繇、越骑校尉丁冲、骑都尉司马防、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尚书左仆射荣郃、尚书右丞潘勖等人纷纷列座,有说有笑——赴荀彧的宴可比赴曹家的会自在多了。唯有新任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无言独饮,他刚自荆州入朝为卿,许多人还不熟呢。大家相对举酒刚饮了一盏,就见荀恽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走了出来,端着酒挨桌敬。曹丕见他走来,连忙避席,还未张嘴说一句道喜的话,荀恽却抢先问道:“多谢多谢,三公子为何没来?”
曹丕听他张口就提曹植,打心眼里不痛快,只道:“他也要娶亲了,忙着哩。”
荀恽笑道:“甚好,还劳大公子替我问候。”说罢奔下一席了。
曹丕见他独问候曹植,竟与自己没半句寒暄,已是怒火中烧,又不好与新郎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自憋暗气。不过细想起来也觉诧异,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亲事,兄弟们都该来,为何偏偏只打发一个儿子来呢?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有个仆僮快步走上堂来,跪倒施礼:“启禀大人,现有卫尉卿马腾之子骑都尉马铁带人送来两挑贺礼。”
荀彧道:“快请马都尉进来。”
仆僮回道:“马都尉说他父亲有病不能亲来,他也要赶回去侍奉汤药,只把贺礼留下便要走。”
荀彧泰然处之:“贵客甚多不便出去寒暄,替我谢谢他,改日我父子登门道谢,由他去吧。”
在场之人都清楚,自从钟繇入京提起借道关中之事,马腾就“病”了,明显是心病。他入朝为卿颇多暧昧,既� ��甘心叫儿子交出兵权,又怕马超与韩遂串通举兵连累自己,实是左右为难。尤其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朝里连个知近的朋友都没有了,都不知该找谁商量,干脆寻个借口闭门不出。
那仆役领命方去,又一个跑了进来:“御史大夫郗公到。”话音未落,郗虑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曹丕大为惊诧——这位郑玄高足、经学名士,似乎两年间老了十岁,须发皆已斑白,拐杖也拄上了,吞肩缩背步履蹒跚,总跟抬不起头来一样。
“令君,给您贺喜。”
荀彧一见此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上书弹劾害死孔融满门,怜的是他为曹操所迫,顶着个御史大夫的空衔,除了背黑锅,什么实权都没有。毕竟名义上是天下第二大官,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荀彧离位,率子侄一齐还礼:“郗公客套了,快请入席。”
郗虑左顾右盼,堂上众臣各说各的,无一人与他打招呼,连正眼看他的都少,无奈叹息道:“家中俗务繁忙,就不叨扰了,望令君见谅。”说罢拱拱手,畏畏缩缩去了,下台阶时还险些滑个跟斗。荀彧并未挽留,只是不住摇头。
“郗鸿豫为何此等模样?”曹丕不解。
陈群耳语道:“自从害死孔融就这样了,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满朝文武又不待见他……唉!鸿儒高徒满腹经纶,当年何等畅快的人啊!”
曹丕暗暗忖度:这里与邺城天壤之别,父亲在邺城一呼百诺,所有掾属官吏都恨不得踩着别人脑袋往前凑;可许都百官却一直以荀彧为翘楚,满口君臣之义,还做着父亲还政天子,献帝独断乾纲的大梦。如此泾渭分明,父亲还能容忍多久……
他还在思忖间,忽觉喧闹的喜堂霎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外面——董昭到了。曹丕这才想起,董昭本是同自己一起来的,却半天没露面,干什么去了?
董昭恭恭敬敬迈着四方步,目不斜视上堂,屈身作揖:“下官给令君道喜。”
荀彧绕过桌案伸手相搀:“公仁不必多礼……”
这两个人太多恩怨——董昭提议恢复九州之制,荀彧极力反对;董昭主张废除刘姓宗国,荀彧一再干预;董昭为曹操谋划罢黜三公、晋位丞相,荀彧抗争无效。荀彧并非一人,他代表着许都旧臣,代表着诸多颍川士人,董昭竟单枪匹马向他们发起挑战。可问题在于董昭身后站的是曹操,这还不够吗?
在场众人多视董昭为异类,都以怨愤的目光注视这个不速之客,喜堂上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群见风头不对,连忙打圆场:“董大人,请坐。”
董昭倒沉得住气,淡淡道:“我奉丞相之命前来,还有事面见天子,不便久留。就让在下敬令君一盏吧。”
“好。”荀彧招呼儿子捧两盏酒,二人接过轻轻一碰各自干了,举空盏相对。
“一滴不漏,令君好酒量。”
“公仁也不差嘛。”
“下官还要面圣,就此别过。”
“多多珍重……”
董昭作了个罗圈揖,缓缓而去。堂上之人兀自发愣,依旧默然无语。陈群望着董昭的背影似有所悟,突然举起酒来低声道:“本官向公子贺喜!”
曹丕笑道:“我又不是新郎,大人贺我作甚?”
“如果我没猜错,公子马上就要交好运了。”
“哦?”
陈群自顾自把酒喝了,喃喃道:“这些年丞相派董昭来往许都,何尝有一次空手而归?目下诸公子皆已加冠成婚,我看董昭送亲贺喜是假,恐怕受丞相之命为公子们谋官爵才是真!”
曹丕半信半疑,诧异地望着陈群,思量他这话是否可信;陈群也默默注视着曹丕,估量这位公子究竟有多大价值。晦气之人走远了,喜宴又恢复了喧闹,大家推杯换盏,唯有他们这席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如此四目相对良久,两人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群不失时机道:“公子仁孝聪慧,下官若能与您共事于朝堂,该是何等幸事。”
曹丕连忙应承:“过誉了,今后还请长文兄多多照应。”
陈群欣然点头——称呼变了,朝廷的“陈大人”今后就是曹丕的“长文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