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鱼又玄
班超细听,还是不能确定声音的方向,当然也不敢贸然攻击眼前的两人,怕都是折射的虚像,一剑递出,反而伤了自己人。
“二哥,你刚才在跟谁说话?”班昭颤声道。
“小昭,别说话。听见什么都别说话。”班超同时紧握了两下妹妹的手。
班超转脸盯着棚中人:“阵主能封人五官?”
“我只是隔绝了五色和五声。”那声音道。
“我却能看见你。”
“那是我在你站的位置,留了个通气的地方。不然你错一步看看?”
班超向前试探地踏出了半步,眼前的两人即刻模糊起来,白光耀亮。班超退回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那为什么不在这个位置上,也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声音?”班超问。
“因为这个阵是为你设的。”
“怎么讲?”
“那枚班氏的印章在你身上吧。我在上面做了符印,你其实是这个阵的阵标。我启动这个阵,时时都在感应着那个符印,也就是你的所在。”
班超收了剑,把手伸进怀里,捏着那枚陶章。
“舍不得捏碎吧?毕竟是你父亲的物件。”那声音道,“你捏碎也没用,那符已经下到你身上了。”
“阵中阵?”班超把手垂下,眼也垂下。一身剑夫子说的“死气”如细网般铺天盖地漫出,感应着阵意。
“哦?你看出来了。”那声音竟有点欣赏。
“前面老齐说此阵是碧水阵的变种,倒启发了我。你这并不是碧水阵的变种,其实是碧水阵的前身——覆血阵。当年九天玄女授轩辕黄帝奇门遁甲,共推演出一千零八十种局相,最终困住兵祖蚩尤,据说战得极为惨烈。后来姜子牙重新整理推衍,将其中十八种过于有伤天和的局相做了修改,其中就包括覆血阵。我原以为这种邪阵并没有流传下来,只是个传说,想不到还真有人不顾廉耻,使用如此恶毒的伎俩。”
“你真是博闻强识啊!就是话说得有些陈词滥调。当年轩辕黄帝,为击败蚩尤,不仅使用过覆血阵,还亲自杀了自己的部下——夔牛和雷神,将夔牛的皮做鼓,将雷神身上最大的骨头做鼓槌,只为震散蚩尤布下的大雾。你说这是正是邪?”那棚中人将自己垂落的那绺额发娴熟地拨到耳后,“你没见过覆血阵,却能认出来,倒是不俗。”
“我是见你使用狼血催阵,凭着古籍上几句零星记载,猜出来的。单是覆血阵也不可怕,原阵要利用山势,再用木石建造,或是你事出仓促,只能在麦地上设阵,极易破毁,你就在这覆血阵上还叠了个符阵。我们一旦开始割麦破阵,就等于将你的符继续画下去,触动了你设好的另一个幻阵。”
“好厉害
,不枉我这么看重你。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知道你是谁。”
“哦?”
“鱼又玄。还有铜手前辈。”
“你竟然知道我?”
“我留意你很久了,也知道你在西域。”班超说话并不抬头,“铜手前辈跟我们交过手,不难辨认。只是那位戴鬼脸面具的仁兄,想不出是谁。”
“那是破邪师兄。”
“破邪?”班超在脑子里搜寻了一遍,对应不出什么结果。
“破邪师兄在江湖上有个称号,你一定知道,叫横行天狼。”
班超心里一震,竟是横行天狼。江湖上有三个杀手组织最为可怕,分别是“支离疏”“山鬼”和“天狼”。“支离疏”名声最大,出手干净,价格最高。“山鬼”手段奇诡,据说杀手皆是女子,或藏于乐坊妓寨,或在河边浣衣,或在街巷卖花……让人防不胜防。最神秘的就是“天狼”,只有孤身一人,出手不过四次,但杀的尽是江湖最硬的角色,其中“怒狮”战天一家,号称一门五杰,被一夜屠尽。由于出手不多,手段暴烈,不见活口,反而没人说得出横行天狼更多的细节。
班超冷笑:“请铜手和天狼这二位杀神来设局,怕是代价很大吧?”
鱼又玄一愣:“他们?无须代价,他们本就是我鱼家的家臣。”
班超心里又一震,一个术士会有这样可怕的家臣?
“看来班彪没跟你说过我鱼家呀。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有何难?苏朗舍命来诬告我班家,我就觉得蹊跷,稍微查了一下,就发现苏朗身后应该是你。连廷尉府都要找你,只不过被你逃了。”
“也是。”鱼又玄惧冷般将身上的狐裘掖紧,“本来以为皇帝会将你班家灭门,偏偏班固一人出来顶了全罪,皇帝又是个好名心软的,结果被你跳出来一举翻了案。”
班超怒道:“我班家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苦心孤诣地一再设局?你也是汉人吧?却为了私怨,竟然投靠匈奴,毁害汉邦大计。”
话未说完,被鱼又玄的大笑打断:“我不是什么汉人,我是殷人。”
班超一愣:“殷人?”
“我与你家也没有任何仇怨,”鱼又玄抬眼望天,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匡正天道!”
雨已经住了,湿漉漉的麦田在风中翻滚起来,波痕不再轻盈,显得有些暴躁,犹如一排排坏脾气的黄金姐妹,手拉手在风中跑来跑去。
麦田中心有一团红雾却风吹不散,只是缓缓涌动,像麦田着起的一堆火。
“火”的边缘,麦子一片凌乱,不远处站着执镰的破邪,身边或坐或卧着不少灰狼,有几只像狗一样,依在他的脚边。
从高空看,“火”的中心,其实没有火。血雾形成了一个环形,中间空出的是鱼又玄的草棚,红雾的内环边,站着班超,拉着闭眼的妹妹,却背对着鱼又玄。
阵意的交错却使班超能看见身后的鱼又玄,还在继续交谈。
“我鱼家才是真正的史家!”
今天的震撼对于班超真是一个接着一个:“你是史家?”班超的声音近乎呻吟。
“我鱼氏本是殷商的史官,后又发展出尹氏和微氏,还有你们班氏。纣王暴虐,史官出逃。除了鱼氏,都逃去周原的文王那里,与西戎共处。武王灭商,周公迁殷人立宋,鱼氏也入了宋国。而尹氏、微氏则去了其他的诸国。你班氏留在周原……浩浩八百年,史家又流出了董氏、司马氏、南氏、左氏……不一而足。宋国消亡,我鱼氏又入了楚,说起来,史家诸氏,或以我鱼氏为宗。”
“不过如今史家各氏都式微了。我们史家是解天命的人啊,结果各氏要么惨被暴君屠戮,要么成了给君王说漂亮话的弄臣。”鱼又玄眼里竟迸出泪来,也不擦拭,“这天下可能不再需要预言苦难和灾祸的人啦,可是史官就是这样的猫头鹰,啊啊地叫着晦气,惹人讨厌。你知道鲁国的史书叫《春秋》,而楚国的史书为什么叫《梼杌》吗?”
班超道:“春秋是讲季节流转,梼杌是指大树的年轮,说的都是时间,但要给流逝的留下印记。”
“那只是梼杌的表义,梼杌其实是密林中的凶兽,永远不可被驯化,所以才被人讨厌。但这才是史书的真正意义!你知道当年楚国被灭,传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言,就是我鱼氏吗?虽然凄厉,最后不也应验了?试问天下,还有这样的史官吗?你觉得你班氏还配叫史官吗?”
班超竟然有些被触动,默默无语。
“我鱼氏先祖在楚灭之后,被暴秦追索,就隐姓埋名,利用家学,成了名震一方的丹士。那始皇帝后来梦想长生,我家先祖想以此行刺,不想事发,被那暴君坑杀。”
“原来是你家干的好事!”班超苦笑,“你家祖宗这样一闹,知道会连累诸子百家的书籍被焚,天下的文脉大半被毁吗?”
“不知道。”鱼又玄静静地看着班超,“就算知道,也顾不得了。我如今越来越理解他们。万一成功了呢?”
“家父曾跟我说,史家重在记录,要防止自身介入。一旦介入,记事的笔,必有所偏向。”
“家都毁了,国都亡了,文明将倾覆,也不介入吗?”
班超无话可说,隐隐觉得自己的所做所想,与这鱼又玄说的,多少有些暗合。他不禁心里烦闷,抬头道:“不说这些家史渊源。你既说与我班家无冤无仇,为何要百般设计暗害?”
“因为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