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精绝之谜
精绝城最高的建筑,就是“精绝坊”,高达六层。每月的十五,精绝坊会开估宝大会,向天下客商展示精绝研制打造的“新品”,据说,每层一个级别,而班超、耿恭和齐欢现在身处六层。
齐欢独自一人,细细看着那些陈列的“宝物”。
班超和耿恭这对正副使,和精绝王一起在窗边,能看见精绝城的全貌。精绝城的西面,也是南河在城里的上游,没有街市,只有无数民居围拢着三个朴素的深宅大院,正是三大家族的作坊。
“我想你们是误会了。”精绝王指着那些延绵的作坊,“我没有王宫,只有作坊。所谓精绝王,不过是外人给的一个习惯称谓,我其实只是三个家族的行商盟主而已。”
“我们刚从鄯善来,在我看来,鄯善王也没有您排场大。”班超笑,“贤王就不要谦虚了。”
“是说我的马车吗?那是我刚设计的,其实是龟兹王定制的,交货前我总得调试几次。”精绝王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精绝其实是个匠人之国,精绝二字,说的是我们手里的活儿。”
精绝王走到旁边陈列的一个珠光宝气、精致无匹的滴漏面前,上手做了一点调整,时辰一到,有五个小傀儡童子活动起来,动作连贯,敲打身前的小钟,每人敲的音色各不相同,竟成音律。底层开一小门,门内有一组转动而出的仙人。上弦后,底层琉璃转动似流水,金铸的鸭子循环游动。岸上仙人或垂钓,或饮酒,或读书,或下棋……音律一停,众人皆不动,玩偶慢慢退回门内。
“这是我们精绝三大家族合作而成的。我家出零件图纸,一个个地由奈德家打造,再由启白家装饰镶嵌,最后由我家组装和调试。其实刚才你们看见的那驾马车,也是如此打造的。只是那龟兹王就是这个品位,才造得如此夸张炫目。”精绝王笑得有点无奈,“三个家族各有技术秘密,因我家的活儿最绝、最不可替代,才做了这个盟主。盟主也不是世袭的,十年大家就重新推选一次。说起来,我只不过是大多的精绝人的名义雇主。我雇佣他们而已,他们并不是我的臣民。”
班超觉得信息量过大,得好好消化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话。
精绝王继续道:“上使劝我归顺大汉,其实我们本就是归顺的。我们只是匠人和商人,没有城墙,没有一兵一卒,就是个市场。刚才的赫大人,包括他的赫塞军团,并不是我的人,他们只是来这里做保镖生意的。有时也会受雇维持一下城里的治安。所以精绝国无所谓归不归顺,都是开门做生意。比如说,大汉的丝绸很受欢迎,如果通过我们的作坊,绣上类似我们织毯上那样的花纹,就可以在贵霜卖比原先高得多的价钱……”
“如果匈奴也要跟你做生意,你做吗?”班超问。
“当然。”
“那就不对了,你不能既归顺我们,又归顺匈奴。”
精绝王叹了口气:“我们能怎样?我们只希望商路通畅,你们谁能保证商道的通畅,
我们每年便会奉上相当可观的贡品。”
“你当我们是上门来收保护费的?”班超笑。
“不敢,无论战事如何,今年我们都会向大汉及上使表达敬意的。”
“我总想得到些不一样的承诺。”班超拿起一把陈列架上的金错弯刀,扔了华丽夸张的刀鞘,弹了一下刀身,刀光如水般荡漾,“比如说,我到时出丝绸,你给我打造一批武器刀甲如何?”
“绝对不行,”精绝王道,“我们不提供任何跟战争有关的东西,不卷入任何立场。”
“那这算什么?”班超一挥刀,窗边垂下的珠帘被斜斜劈断一截,呼啦啦满地滚动着珍珠,若群星泻地。
“这算艺术品。”精绝王面不更色,接了班超手里的弯刀,按了一下,刀刃连环吐出刀刃,竟形成了一个圆环,“每个样式,打造不超过三把。”
耿恭在一旁烦躁起来,冷笑道:“你好生啰唆,信不信汉军抬脚就灭了你?”
精绝王无奈地摊手:“我信,但你觉得有必要吗?我这样做,才能保证大家都有利益。一个运转的精绝,可以提供很多钱……灭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整日逐草饮马的匈奴都能明白的道理,难道文明上邦的大汉,会不懂吗?”
班超和耿恭一起被送回到了客栈,据说费用肯定是免了,还要升级到最高级的房间去。耿恭打发了过分热情的精绝王的仆人,对班超苦笑:“感觉我们好像是来敲诈的。”
班超低头沉思,半晌才道:“这地方很有意思,没有官府,没有军队,只有生意合作的契约,倒也像老子说的无为而治;但又不是,之间都是明确的利益。用互动的利益推动了一切,连赫塞军团这样可怕的存在,也自愿保护着他们,有意思。”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怕我们只能上路啦。”班超虽有点不甘,十指相绞,两拇指互转,“这么些好匠人,这么善战的雇佣军,要是能为我所用……”
班超叫了其他人在房里碰头,说了说情况,让大家各自准备,明天就动身了。
“齐大哥不是跟你们一起去的吗?怎么没回来?”班昭问。
“他说他还要留在那精绝坊里再看看那些宝贝物件。”耿恭道。
“精绝坊真的有很多宝贝吗?”柳盆子问。
“没叫你去,是怕你会忍不住。”班超笑。
“你太不了解小柳啦,”花寡妇抢白道,“一万多金,眼都没眨,就送出去了。”
“就是怕他忍不住偷来送你。”
“送我?以前都是我养他。”
外面一个羽林卫进来,打断了花寡妇的自怨自艾:“有个小姑娘送来了这东西,吩咐是她们梅老板送与柳爷的。”
“我看看。”花寡妇跳起身将那漂亮的礼盒接了过来,一层层地打开。
“哎哎,”柳盆子叫起来,“早跟你说过了,咱们没关系了。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花
寡妇的动作僵在那里,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不悦,笑着甩手将半开的礼盒扔了过去:“谁稀罕。”
柳盆子面有得色,将礼盒完全打开,里面是一双编织精美的男鞋。
柳盆子哈哈一笑:“她倒还惦记着我废了一双鞋!”炫耀般地当场换上,忽然面色一变,忙将鞋甩了。众人见那新鞋里,慢慢爬出一只花斑的大蜘蛛来。
“花——幽——幽!”柳盆子咬着牙喊。
花寡妇早一溜烟地逃了,话从屋外传来:“不关我事……”
柳盆子光着脚飘了出去。不久众人就听见隔壁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间杂着吵骂声:
“你看人家也是寡妇,你也是寡妇,怎么这么大差距?”
“你放屁。”
“寡妇何苦为难寡妇。”
精绝王还在精绝坊。他在检阅自己的作品,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
他留意了一下汉使团那个一直没走的光头大汉,那一定也是个迷恋奇技淫巧的人。那大汉虽不上手,但目光总停留在那些机械傀儡的关键处。
精绝王走时关照了一下坊中管家,说由着那汉使团的人在坊里,待他看完,再关门便是。
精绝王和贴身护卫走下楼梯,忽听见头顶传来呼啦啦的声音,回头看见一只鸟振翅而飞,在雕梁斗拱间盘旋。精绝王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只打造精巧的机械铁鸟!铁鸟翩然回旋,精绝王不自觉地跟了上去。那铁鸟像是动能已尽,从空中摔落了下来,掉在一个人的手上。那人回过脸来,不就是那个使团的光头大汉吗?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精绝王茫然若失。
“据说我家祖师当年可做翼宽一丈八尺大的,人可坐在上面飞行,三日不落。我研究良久,只能做成这样。我也试过做大,但材质过重便无法腾飞,要知道,我家祖师可是用木头和竹子做的。”
精绝王大惊:“木头!竹子!怎么可能?”
那人微笑:“贤王可愿一起参详?”
班超他们虽然觉得此行有点不顺,但还可以愉快地听那对活宝吵架,倒也不至于太糟。吵架似乎已经停息了,大家正在失望,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嘟嘟”声。从窗户往下看,正是齐欢骑了一匹机械的马,脚在不停地蹬着机关,有点滑稽地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他拆精绝王的马车了?”有人问。
“这马没那么花哨,应该是别的马车?”
齐欢不顾满街人的注视,将那怪物骑进了后院。
不久齐欢上楼出现在班超面前,看着大家:“你们……在开会?”
“今儿你也听见了,正商量明天走呢。”
“刚才精绝王跟我说,”齐欢露出了神秘笑容,“他愿意归顺,具体的可以再谈。”
“……”
“我拿点工具,下去把那马拆了看看。”齐欢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顾众人的面面相觑,出门而去。匠人和匠人之间总是好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