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沙盘
彭城已经封门了十日,街面到处都是戒严的士兵。
楚王宫内,楚王英披着他的狐裘,阴沉地坐在那里。
他没有死,死的是他的替身。
本已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可楚王英掖紧了狐裘,感到从未有的寒意。
他的身前有这几个人,围着一个沙盘。
沙盘是高手捏就的陶泥,捏出了一排排的商铺和拱桥,栩栩如生。沙盘上再现的正是遇刺的桥头,朱雀街与逐鹿街的交汇口。楚王的马车也被捏出来了,只是上面插满了牙签,停在桥头。
一个凤眼长眉、五绺长髯的中年文士,拿着一支铁如意,对着沙盘指指点点。
“江湖上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杀局。”
“缪先生,您是阴阳家的传人,可曾看透了什么?”说话的正是现场的暗卫领袖伍乱,如今已穿上了华服,“幸亏缪先生看破天机,看出上巳节王爷有劫难。”
“不敢居功,”缪先生指着一位头发蓬乱、干瘦如柴的黑面胡人道,“我只是感到近日王爷有危难埋伏,摩柯叶大师却直接叫我阻止王爷去郊外祭祀。”
那黑面胡人只是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依我看,刺客可能只是一个人。”缪先生道。
“怎么可能?”伍乱惊道,他又想起那天屋瓦乱飞,标枪如雨的阵势,觉得千军万马也难有那样的气魄。
“我细细地看过,反复推衍了几天,才有些眉目。这是一个机关大阵。最初的一击,来自地下。”缪先生将沙盘上那插满了牙签的马车拿起来,露出了车下立着的两根刺。
“刺客拿捏得极准,因为自秦始皇行使车同轨之后,所有官车的轮距一致,所以石桥上已经留下两道深陷的车辙。王爷的车也不例外地在这车辙里行驶,刺客在此埋下机关,车辙轧过,就会触动,两支铁枪从地面弹出,从车厢底部插上来,将马车钉在了桥头。”
“我原以为那车辙下的机关,是整个机关大阵的总机栝。心想这是个多庞大的机关工程,要调动街面多少人力和资源。结果发现,各个机关其实是独立的,各有机栝,只不过刺客使用了连环触动。”
缪先生指了指沙盘里那桥头的柳树:“这棵柳树上,我发现了这个。”缪先生捧起了沙盘边的一个铁球,铁球上布满了孔洞,像个蜂窝。
“这是当年公输班发明的八方六合弩,可以扔进人群,它在地上滚动,边滚边向四面八方射出三寸的小铁箭,杀伤力极大。但被刺客改造成了触动机关大阵里各个机关的枢纽。
“这个八方六合弩被刺客藏在柳树的一丈六尺高的地方,被树荫所遮,不易发现。刺客在钉住了马车之后,触动了这个八方六合弩,里面藏有三十六支小箭飞向四周。”缪先生抓起了一把沙盘边的三寸小箭,打造得很精巧,“这些箭头都被找到了,一支
不少。它们不是射向人的,而是射向藏在四面八方店铺里房檐上那些机栝的。
“从车顶射入的四支标枪,是从那两个石阙上射下来的。小箭先射中了那阙首上兽头的眼睛,触动机栝,那藏在瓦里的标枪就弹射下来了。你们看,平平的射入车窗的这支标枪,是这家绸缎庄摆在门口的织机里的一根架杆。柳树上的小箭从窗户射入,击在这织机翘头上那个铜环,织机突然变形,弹出了那支‘架杆’,强度不亚于床弩。射完之后,织机也就散架了。而这家豆腐铺边磨豆的水车,也一瞬间散了架,射出了这支标枪……”
众人默默无语,听着那缪先生一步步揭破那行刺机关发动的来龙去脉,直觉得还有这样的巧思和妙手。整个大殿只有缪先生一个人的声音,娓娓道来。
“现在狱里总共扣下了一百零三个嫌疑人,他们大部分是街两边店铺的主人和劳工。但他们都不是触动机栝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机关的存在。比如我问过绸缎庄的老板那织机的来历,他交代说,是六个月前,有个外来的织机匠人向他推销的,说此织机可无断头,直接提花。装配之后,的确是彭城里的独一份。由于此织机过于复杂和沉重,从装配好,这个机器摆在那就没移过位置。还有那豆腐铺的老板说,他的水车早就存在,只是在八个月前坏过,当时有个伙计说会修,就修了一次,还做了些改造,比以前更好用了。只是那伙计只做了一个月,就说南方家中有事,辞工走了。还有就是,去年六月,本城遭遇大风暴雨,城内半数民屋,都被掀了屋顶,这拱桥一带也不例外,后来还是由官署组织民间匠人为大家修补了屋顶……也就是说,刺客在那时就混在匠人之中,在众多屋檐里布下了机关。
“更可怕的是,这个布局过于精密,实施也过于精确。因为这些机关前前后后布置了一年,布好之后,就不太可能有多大的改动了,比如那些砌在了屋檐瓦下的机关。但上巳节发动之时,所有机关都准确地命中了马车。
“各位可能不知王爷马车的精妙。王爷的马车的车厢,其龙骨是精钢打造,不怕斧劈刀砍,就是铁锤攻击,也不会变形。现在想来,可能唯一的弱点就是龙骨的网架间隔是三寸,强力的床弩可以刺入。但是,谁会想到在街市之中能布下这许多弩枪?
“而且所有发动的弩枪,都准确地穿过了三寸见方的龙骨网格,刺进了车内。可以肯定,刺客手上有王爷马车构造的图纸,并以此构造了这个机关大阵。
“这些天,我日夜都参加了讯问,发现不管是当年卖织机的,还是做豆腐的伙计,还是给大家做房顶的匠人,还是近日在这些隐秘机关前逡巡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那个人个头很高,有八尺开外……”
“我敢说,这个大个子,就是刺客!”缪先生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上的铁如意,“我从头整理了一下,又在现场细细地勘查了一遍,基本摸清
了他这些日子的行径。机关大阵从去年六月,一直到三个月前,才断断续续地全部布置完毕。刺客等的就是上巳节这一日,知道这一天,王爷必然出城祭祀。在行刺前的十几日,刺客用各种身份,在这一带来回逡巡,其实是给所有机关做一点检查和微调,可能是不经意地滴点油,可能把标枪方向做最后的一丝校准。毕竟有些机关都布下一年以上了。比如我就发现,那织机的一只脚,被移动了半分。这只要一个人路过,好像不小心撞一下,就能做到。还有,在那高两丈三尺的石阙上,我看见了有人在上面坐过的痕迹……
“最费事的机关也是最关键的机关,就是桥头地下弹出的那两支铁枪。毕竟挖开街心埋入铁枪,动作太大。但我挖开青石路面,发现路下竟然有个地洞。地洞的另一头通向拱桥底的水下。真是巧妙啊!刺客只要将船停在桥下,就能掩护,人在船底的水下挖出一洞,缓缓向上,挖到桥头的路面下,距离也不过五丈远。而挖出的泥土直接推出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河水带走了。挖到路面下时,算好位置,布下了铁枪的机关。而柳树上的八方六合弩的机线,也就是一根钢丝,也从树身里拉到了地洞里。
“这些机关想必在装好之初,防止被人无意触动,都是关闭的。刺客在最后调校的时候,一般人碰不到的机关,比如屋顶、阙顶的,可能已经被他一一开启了。上巳节那日早晨,刺客以三种装扮,在街面来回逛了三次,开始开启那些店铺里埋伏的机关。那个时候,我们经摩柯叶大师的提醒,已经感知到了危险,把执金吾和巡防营都撒了出去,但很难看出他可疑的踪迹。正午时,听见游行队伍过来,正是街面最热闹的时候,刺客才走下桥底,潜入到洞里,来到路面下,听得游行队伍和花车过去,骑兵的马蹄踏过,他才会开启这个最关键的机关。这样才能保证是王爷的马车来触动。马车的轮子轧动机栝时,两支铁枪精准地击穿了马车的厢底。
“一定需要两支铁枪,因为只有两支铁枪才能真正地固定马车,马车不会因马的拉动,出现位置偏移或旋转,才能成为其他标枪精准的靶子。
“马车被钉住后,刺客启动了柳树上的八方六合弩,连续触动了三十六处的弩枪机栝……屋檐里很多机关是一栝两枪,所以共有五十三枪刺中了车厢。也许还有一些没有触动的……
“刺客在地底下应该能听到一切,甚至等着看见了从铁枪流下来的血,才退出洞去,潜在河里。当时街面已经混乱不堪,虽然士兵已经开始封锁和搜寻,但没人注意水下。其实注意也没用,当时河面上布满了兰花,刺客应该是含着芦管,在花下从容地游出了城……我在西城水河闸口,发现水下的铁栅栏被锯断了一根。刺客当天就应该从那儿走了。”
缪先生总算把他的推论和结论说完,大家觉得极为合理,又觉得极不合理。一时没有人说话,大殿里莫名地压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