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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弗利山
1981年6月21日,星期六
托尼·哈罗德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黑人婊子在岛上对哈罗德发起猝不及防的一击之后,他还以为自己的运气用光了。他用了半个小时才重新直起身子,然后把那个疯狂夜晚的剩余时间都花在躲避警卫上。那些人像发了疯似的,一见到人就开枪。哈罗德本来想去机场,打算连蒙带骗地混上萨特或者威利的私人飞机,但他一看到那边燃起的大火,便拔腿跑回了树林。
哈罗德钻到圆形露天剧场附近的一间夏令营小平房的床下,躲了好几个小时。一对醉醺醺的警卫曾闯进来,将厨房和主卧中的酒和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在客厅里玩了三局扑克,然后才东倒西歪地归队。从他们兴奋的交谈中,哈罗德得知,“安托瓦内特号”被摧毁的时候,巴伦特就在船上。
天刚擦亮,哈罗德就从床下爬出来,朝码头区走去。那里拴着四艘船,哈罗德成功热启动了其中一艘——那是艘十二英尺长的快艇。这本事是他在芝加哥黑帮里混的时候学会的,自那以后便在没用过。一名在橡树下宿醉的警卫朝他开了两枪,但此时哈罗德已经驶出大海一英里了。对方也没有再追来的迹象。
尽管航海技能贫乏,但哈罗德知道,多尔马恩岛离大陆海岸只有二十英里,只要一直向西行驶,肯定会遇到大陆。
天空阴云密布,但大海很平静,也许是为了补偿昨晚那场疯狂的暴风雨吧。哈罗德找到一条绳子,固定住方向盘,将帆布罩在驾驶舱上,然后昏昏睡去。他醒来时距海岸两英里,油已经耗光的快艇漂在海面上。他用九十分钟就走完了十八英里,但剩下的两英里却又花了他八个小时,这还得多亏了一艘小型商业渔船发现了他,将快艇拖到自己旁边。佐治亚州渔民将哈罗德带上船,给了他水、食物、防晒霜和足够返回海岸的燃油。他跟随渔船从小岛和绿树成荫的海岬之间穿过。这番景象,他觉得仿佛有三个世纪都没见过了。最后,他将快艇停在了一个名叫圣玛丽的偏僻小镇附近的小港里。他发现自己身在佐治亚州南部,与南面的佛罗里达州只隔着一个三角洲。
哈罗德谎称自己不懂航海,在希尔顿·海德岛附近租了船,然后就迷路了。尽管当地人很难相信有人会如此愚蠢,迷路迷到这里来,但他们最后似乎都接受了哈罗德的说辞。为了进一巩固关系,他带着自己的营救者、码头主人和五个旁观者去了最近的酒吧——一个破破烂烂的下等酒吧,就在通往圣玛利亚州立公园的岔路旁边——热情地请他们消费了两百八十美元。
老伙计们还在举杯祝他身体健康,他却说服了酒吧老板的女儿斯塔尔开车送他去杰克森威尔。彼时才傍晚七点三十分,夏日的阳光还要过一个小时才会消失。但当车快到目的地时,斯塔尔却说天色太晚,她不愿意单独驾车返回三十五英里外的圣玛丽,并提议他们在杰克森威尔海滩或者彭特·维德拉找一家汽车旅馆住下。她快四十岁了,穿着涤纶裤子的双腿以哈罗德难以想象的角度张开。哈罗德给她塞了五十美元小费,告诉她下次来好莱坞的时候找他,然后让她把他送到杰克森威尔国际机场美联航的出入口。
哈罗德的钱包中还剩下差不多四千美元——他旅行时向来都爱随身携带一些钱,而且没人告诉他岛上不能购物——但他用一张信用卡购买了前往洛杉矶的头等舱机票。
他在飞往亚特兰大的航班上小睡了一会儿。在亚特兰大转机后,给他送晚餐和饮料的空姐明显觉得哈罗德来错了机舱。他打量了一下自己,闻了闻身上的气味,知道她的怀疑是合理的。
他的黄褐色乔治·阿玛尼丝绸西装夹克虽然没有
在昨晚沾上什么血渍,但却散发着烟尘、汽油和鱼的味道。他的黑色丝绸衬衫吸收的汗,就算一个海水淡化厂工作一个月也处理不干净。而他的夏季款亚麻质休闲裤和鳄鱼皮软皮鞋,用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说,简直就像沾满了狗屎一样。
不过,哈罗德还是不喜欢那个空姐婊子这么对待他。他买了头等舱的机票。托尼·哈罗德给了钱,就要得到相应的回报。他向来如此。他瞥了眼前面的厕所,里面没人。头等舱的十来个客人要么在打瞌睡,要么在
哈罗德盯着那个自命不凡的金发空姐。“呃,小姐?”他叫道。空姐走过来,他清晰地看到了她染过的头发,厚重的脂粉,还有略花的睫毛膏。她的门牙上隐约可见粉红色口红的印记。
“先生,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上去明显在屈尊俯就。哈罗德又盯了她好几秒,“没事。”他最终说,“没事。”
哈罗德在星期三凌晨抵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但他用了三天才回到家中。
他忽然谨慎小心起来,租了一辆车,开到拉古纳海滩。特丽·伊斯特恩在那里有一座僻静的海滨别墅。他同她热恋的时候,曾去那里住过几晚。哈罗德知道,特丽这会儿在意大利拍摄一部意大利式西部片,但房子的钥匙就埋在第三个杜鹃花钵里。房子需要通风换气,而且装饰是内罗毕风格,但冰箱里放着进口的浓啤酒,水床上铺着干净的丝绸床单。星期三的白天,哈罗德几乎都在昏睡。晚上起来后,他在录像机上观看特丽早年的电影。午夜时分,他开车沿着海滩寻找中餐馆。星期四,他戴上墨镜和中南美洲风格的软呢帽——这顶帽子属于特丽众多男友中的一位——开车返回城内,去自己家周围查探了一番。一切看似正常,但他当然还是返回了拉古纳海滩。
在星期四的报纸的第六版上,刊登了一则简短的报道,说离群索居的亿万富翁C. 阿诺德·巴伦特在他的棕榈泉别墅因心脏病突发病逝。他的遗体已被火化,巴伦特家族的欧洲分支正在安排私人追悼会。四位在世的美国总统发了唁电。报道还提到了巴伦特常年从事慈善事业,并对他的商业帝国的未来做出了预测。哈罗德连连摇头。文章里对游艇、岛、约瑟夫·开普勒和吉米·韦恩·萨特牧师只字未提。哈罗德断定,不久之后他们的讣告就会像夏末的花儿一样突然出现。有人正在掩盖真相。莫非是窘迫不已的政客?或者那三个浑蛋的老奴才?抑或欧洲版的岛俱乐部?说实话,哈罗德不想知道答案,除非那些人找上门来。
星期五,他又去监视自己的房子,同时竭力避免引起贝弗利山警察的怀疑。看上去一切正常,感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托尼·哈罗德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大胆地迈出这一步,而不用担心一旦走错就会给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烦。
星期六一大早,不到十点,他就径直驱车回家。他对半人半羊雕像敬了个礼,吻了下西班牙女仆,告诉厨师做完早午餐就可以回家休息。然后他给电影公司负责人和舒·威廉姆斯打了个电话,了解《白色口水》到底进展如何了——片子已经进入最终再剪辑阶段,剪掉了十二分钟试映观众感觉无趣的部分——又打了七八个电话给别的关键人物,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即将投入工作。最后,他接到了他的律师汤姆·马圭尔的电话。哈罗德明确表示,自己会搬到威利的老宅子去住,还要求保留那里的警卫,然后哈罗德问汤姆是否认识什么出色的秘书。马圭尔不敢相信,哈罗德竟然不顾多年的情谊,将玛利亚·陈炒了鱿鱼。“就算是聪明妞儿,让她们跟你太久,她们也会黏着你。”哈罗德说,“我得在她给我补袜子并把她的名字缝在我的内裤上之前把她打发走。”
“她去
哪儿了呢?”马圭尔问,“回香港了?”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这跟我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哈罗德咆哮起来,“如果你听说有谁速记流利、脑子灵光,就立刻通知我。”
他挂上电话,在放映室里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去按摩浴缸里躺下。
哈罗德脱光衣服,躺在热水里,闭上眼睛,全身放松,思索着等会儿去游泳池里游两圈,不知不觉差点儿睡着了。他仿佛听见了玛利亚·陈带着今天的邮件走进来时的脚步声。哈罗德坐起来,从盛着伏特加的高脚杯旁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又躺回去,任由喷出的热水按摩他酸痛的肌肉。想让自己好受点儿,就最好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他告诉自己。
他差点儿又睡过去,烟头几乎烧到指头,就在这时,他听见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
哈罗德猛然睁开双眼,将烟叼在嘴里,摊开的双臂收拢到胸前,做好站起来快速移动的准备。他的橙色睡衣在六英尺外。
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这个拿着他的邮件、穿着朴素白裙子的年轻美女是谁。然后,他注意到了她传教士一般严肃的脸上的漂亮眼睛,像猫王一样噘起的下唇,还有模特一般优雅的步态。
“莎依拉。”他说,“该死,你吓到我了。”
“我把你的邮件带进来了。”莎依拉·伯灵顿说,“我不知道你还订了《美国国家地理》。”
“哦,孩子,我正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哈罗德语速飞快,“去年冬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正打算向你解释和道歉呢。”哈罗德说着,又忍不住想索性操控她了事。但他止住了。不行,他应该重新开始。他可以不用施展那套鬼把戏的。
“没事。”莎依拉说。她的声音向来轻柔而梦幻,但现在听上去却令人昏昏欲睡。哈罗德怀疑,这个可怜的摩门教孩子在失业的几个月里染上了毒瘾。“我不再生气了。”莎依拉疯言疯语地说,“上帝帮我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
“那太好了。”哈罗德说,将胸口的烟灰掸走,“你说得很对,《白色口水》不适合你。那片子太贱了,你的档次不知比它高多少倍。不过,我今早同舒·威廉姆斯谈过,他正考虑为奥利安电影公司拍一部片子。我觉得这部片子对你、对我都特别合适。舒说,鲍勃·雷德福和一个叫汤姆·克鲁斯的小子同意重拍——”
“这是你的《美国国家地理》。”莎依拉打断道,将那本杂志和一摞信递给他。
哈罗德将烟叼到嘴里,伸手去接邮件,以免被打湿。他突然发现她手中拿着一把银色手枪,看上去就像玩具,就连那把枪接连发出的嘭嘭声,听上去也像玩具枪朝地砖上发射塑料子弹的声音。
“嗷……嘿!”托尼·哈罗德说,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五个小洞,试图将它们拂走。他抬头看着莎依拉·伯灵顿,张大了嘴,烟头掉进浴缸里,随旋转的水流飘走。“我操。”托尼·哈罗德咒骂着,小心翼翼地向后靠,手软绵绵地落下,同时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他的脸缓缓没入翻滚的水面之下。
莎依拉·伯灵顿默默地注视了十分钟。泛着白泡的水先是变成粉红,然后变成鲜红,但最后,因为有干净的水不断地注入,过滤装置也发挥了作用,浴缸里又恢复了原样。然后她转过身,慢慢走开。她姿态优雅,高昂着头,擦得锃亮的高跟鞋敲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哗哗的浴缸喷水声的背景上,显得尤为响亮。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关掉了顶灯。拉上了百叶窗的房间顿时阴暗下来,但经过按摩浴缸的反射,细碎的阳光被投在白色的灰泥墙上,就像电影结束后,放映机里还滚动着没有图像的空胶卷,于是银幕上映出了杂乱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