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失去了黑夜,在暗淡阴沉却始终不曾熄灭的白昼里下起了连绵不绝的暴雨,整个小镇像是淹没在大雨的汪洋之中。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这场连绵的暴雨突然停了,只剩如毛的细雨还在飘扬。
夜晚无声无息地再次降临,天空中厚重的云层被破开,一轮绯红色的巨大月轮悬在云端。
血色的月光里飘着同样殷红的细雨,笼罩着空旷死寂的小镇。
叶明柯孤独地坐在大榕树顶上的一根树枝上,沉默地看着天空那轮诡异的月亮。
他慢慢伸出手,凝视着天空中飘扬的雨丝悠悠地落入他的手心。
雨丝入手微凉,留下如血的殷红。
他在这棵树顶上长久沉默地看着这座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小镇,一点点崩溃,一处处空白,一天天变得更加诡异恐怖,变成他再也不认识的模样。
到最后仿佛只剩下他身下的那棵大榕树,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连恐惧愤怒也随着时间淡化了,只能沉默且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发生。
他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大白在树洞里像一部分居民一样陷入了叫不醒的沉睡里,其他人只有龙姨来看过他,但他暂时不想和她与叔说话。
但今夜有一个不速之客打着伞踏着殷红的月光来到了树下。
那个人身着宽袖长袍,头戴高冠,面容儒雅,正是学庐的夫子。夫子走到树下,停住了脚步,仰起头看向上方冷漠孤绝的少年。
叶明柯低下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相互对上,叶明柯目光包含的是冷漠与一丝诧异,夫子的目光很复杂,带着悲悯与凛然的正气。
“你……应该是早就离开的那批人。”
叶明柯缓缓开头,几天没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
“本来是,但是我还有弟子在这,我想再多陪他们几刻。”夫子声音低沉地道。
“弟子?谁?”
叶明柯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扑入憨厚少年怀中的红衣女孩。
“伊婉与宋清。”夫子停顿了一下,神情肃穆悲伤,“我只有他们两个弟子。”
“他们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外面的蝴蝶吗?”叶明柯问道。
“蝴蝶?”夫子微怔了一下,但博学多智的他很快就理解了,“庄生梦蝶?你是说小镇上像我一样,来自外界的人吗?”
“他们不是。他们也不像你,他们两个是纯粹的这方世界的人。”
“他们是我在这方世界创造的新生命,但可惜,这方世界已经快崩溃了,而我带不走他们。”
“那陶尧?”叶明柯想到了消失的陶尧,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背。
“陶尧和我们一样,只是这方世界的一个过客,梦醒了,便离开了。”
“所以他与伊婉甚至连在外面相逢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叶明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的心,再一次感受到了愤怒与痛苦,为了他最好的朋友。
“是的。”夫子声音沉重地回答道,
“这个狗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
叶明柯握紧了抓住树枝的手,压抑不住的愤怒地低沉地咆哮。
“它是一个以你的存在为中心的实验场、庇护所与封印地,汇聚着六界各个势力最复杂的暗涌。”
夫子抬起头,看着叶明柯带着愤怒与疯狂的双眼,缓缓地道。
“这个小镇上有四类人,第一种是外界的……嗯蝴蝶这个词很恰当。第一种人是外界蝴蝶的一个梦。第二种人是像伊婉一样的小镇世界的原生生灵,第三种人是像树洞中那个说书人一样的残魂体,而第四种人是你。”
“严格来说,只有第四种的你才算是真实的人。”
叶明柯眼睛里的疯狂与愤怒随着这些话语渐渐消散,夫子不多的话语仿佛一道光,照进了那个从小困扰他的迷局,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但还有许多的角落没有被照亮。
“以我为中心?我到底是谁?我是什么人?”试验场试验的是什么?庇护所防范的又是什么?”
“试验场试验的东西那就太多了,毕竟这个小镇是如此特殊的一个环境,六界唯一。而庇护所所防范的敌人,我现在跟你说你可能也没有什么概念,但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种东西,那些人很快就会到来。小镇已经保不住了,所以我们这些蝴蝶才一个个飞走。树倒猢狲散。”
“而最后关于你是什么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是什么人,不应该是由以后的你来决定的吗?
“现在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很重要,也很强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肯收你为学生吗?”
他看着叶明柯有些自嘲地摇头笑道。
“因为没有人可以做你的老师。我虽被人誉称为天师,但我何敢为天之师?”
“天之师?什么意思?”叶明柯皱眉思索着,却完全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告辞。”
夫子在伞下朝他点头示意,以为别礼,转身踏着殷红的月光将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叶明柯朝他离开的背影大声地问道。
“因为……我说过你很重要。那些其他势力的人只看到自身利益的纠葛,却没有去想如果真把你逼到绝境,你会给这个世间带来多大的伤害。”
夫子停下离开的脚步,半掩在伞下的脸侧着朝向叶明柯。
“虽然分属阵营不同。但你叔是我此生极为敬佩之人。你不要怪他,他许多事情不告诉你,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清醒地活在梦里。”
“等你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你会发现你所拥有的世界,已经是他所能给你的最好的世界。”
“这世间可能没有人能比他再做得更好。”
他说完这一句,再次迈开了停下的脚步,离去。
“这已经是最好的世界了吗?”
叶明柯喃喃着,看着眼前恐怖诡异的世界。
自己所处的世界原来那么恐怖与危险。
而那个说永远不会骗他的大骗子,什么都不告诉他的大骗子,不知道付出了什么
样的代价,才能给他十六年宁静流淌如青溪的岁月?
他遭逢惊变以来冷漠自闭的心,有什么地方破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叶明柯最后一次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比黑夜更深的黑暗像雾气、像潮水一般逐渐覆盖侵蚀着小镇剩余不多的建筑,而后从黑暗的最深处泛起猩红的光
那座不知道供奉着什么神明的破庙彻底倒塌了,那些熟悉的房子也一个一个在寂静中坍塌
黑潮蔓延,庙倒坊塌,小镇如同一幅画卷不断地剥落,露出了比黑夜更深的黑暗,露出了黑暗之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尸体与骨骼。
这是一片广阔到难以想象的古老的战场。
那些古旧的尸骨互相纠缠叠放着,形形色色,有的如同常人一般大小,有的如同凶猛的野兽,有的高达万丈,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岳,遮天蔽日。
但他们都死了,堆叠成尸山骨海,形成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叶明柯走在还未剥落下的小镇的街道上,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小镇被黑潮吞没的一切,但只是妄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咆哮着席卷而过,再不见光明。
叶明柯继续先前走着,但脚下已经不是小镇那熟悉的青石板街道,而是僵硬的尸体与干脆的白骨。
“原来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是这个样子的吗?”
“无名镇,无明镇。”
叶明柯从尸山骨海里仰起头,望向上方如同无穷无尽的深渊一般的黑暗。
“原来所有的光明都是假象!”
“小镇的真实的一面原来只有死亡与黑暗。”
他茫然地向前走着,不知道何去何从。
但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他在尸山骨海与永夜的黑暗中看到了他无比熟悉的小院,无比熟悉的竹舍,无比熟悉的人儿。
看到了他最后的光明。
龙姨推着剑叔的轮椅如同过往十六年般停在院子里的老树下,看着走在黑暗与死亡中的他,目光柔和而坚定。
叔向他伸出了手,凝视着他的眼睛。
“明柯,别怕,过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我和你姨会陪着你!”
“很多很多你熟悉的人也会陪着你!”
“过往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谎言,我们一直都在。”
叶明柯一步一步走到了光明里,将要握住叔熟悉的手,却突然怔住了。
“很多很多的人?”
他奇怪地问。
恰在这时,黑潮除了剑叔所在的一方庭院彻底吞没了整个小镇,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了天空的开裂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上方,但每一个望向上方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大恐惧,感觉上方无穷无尽高远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眼。
剑叔先前多伸出了一点手,握住了叶明柯颤抖的手,他的大手依旧稳定温暖。
“别怕,明柯!”
“我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