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现在是死是活?”
尽管面对的是有人要刺杀自己这样的大事,姚襄还是很冷静地询问。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不管面对多么惊人的剧变,都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也正是因为这种超乎常人的冷静,才让姚襄能够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乱世之中,能够保住他的族人存活到现在。要不然的话,已经因为《杀胡令》而近乎灭族的羯人,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只有一个人,他乔扮成家中的花匠潜伏进来。但是奇怪的是,他好像一点都不懂得避讳。一进前院就拔出利刃开始向里面冲,马上就被家中的护卫给发现了。”像这样拙劣的刺客。倒也是很少见。
“那你手上这是……”姚襄还是有些疑惑,如果照这样来说,那这名刺客不过是一个不如流的小蟊贼而已。连最基本的潜踪匿迹都不懂的,这样的一个拙劣刺客,难道还有什么本事能在被发现之后,还可以伤得到自己这位弓马娴熟的亲兵吗?
“族长,属下无能,被那名刺客所伤。”从姚襄那眼神之中已经明白了他的疑惑所在,那名亲兵羞愧地低下头去,但还是有些心虚地辩解道,“但是族长大人,那名刺客虽然行刺手段很低能,但是他的武艺着实不弱。即使已经被二十几人包围住了,他也是在人群中来回冲杀了几十个回合,连续伤了好几个兄弟才被我们抓到的……”
“好了,咱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族兄弟,对你们的身手我还会有什么怀疑吗?”姚襄心中的疑惑更甚,对于这样奇怪的一个刺客,还是亲自见一面比较好,“现在马上带我去看一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要来行刺我姚襄!”
“谁派你来的?”
一见到这名被擒的刺客,姚襄也没有来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把戏,直接单刀直入。
“你真的想知道吗?”
那名刺客缓缓地抬起头来,身上的那件仆从的衣袍上面满是污痕和褶皱,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被抓住之后,这名刺客也是受到了这些护卫的“好好招待”。
“我看你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好好地做一点别的什么营生不好,为何非要行这等不齿之事?只要你把你的幕后主使的名字说出来,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这名刺客现在的样子虽然很狼狈,但是从那依稀的眉目中,还可以看到一张清秀的脸庞。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大好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做了这等最为人所不齿的卑劣勾当。即使是知道此人是来行刺自己的敌人,但是爱才的姚襄,还是有了一种无比惋惜的感喟。
“久闻姚家五郎神明器宇,雄武不凡。今日一见,倒是了了我一桩心事。”那名刺客抬起头来冷冷一笑,直笑得姚襄莫名其妙,“要让我说出背后的主使人,这并不难。但是在此之前,还是听我说一点闲话吧。”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念了一段奇怪的诗文,那名刺客用很缓慢的语气慢慢叙述,就像是在追忆一样,“小时候,我家还是淮河之滨的一家小小的士族。家里有一些田地,在那个小地方也算是有些实力,家里的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
“那时候年纪小,对那些什么书啦经啦的都不喜欢,每次在族学中都是最喜欢逃课的。后来也忘记了是从哪里找到的一本太史公的《史记》,只是翻看了几页,我就已经彻底地被这本书迷住了。”
“是刺客列传?”姚襄沉默地听着这名刺客的梦呓一般的讲述,忽然这样问道。
“没错,就是太史公写下的刺客列传。”不知为何,一提起这本《史记》,这名刺客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似乎很是兴奋,“战国时期,聂政、朱亥,这些战国时期的刺客,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便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何等的豪气!”
“后来,家乡来了很多的胡人,他们把我们家里的良田全部给侵占了。活不下去的人们,就只有扶老携幼地向南方迁移,离开自己那世代居住的故土,奔向那遥不可知的远方,去寻找一条活路。”
那名刺客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感的往事,双眼之中,竟然有了点点的晶莹闪过,“一路上经过了无数的磨难,死了无数的族人,最后我终于是来到了南方,总算是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顿下来的地方。”
“当时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另一个家了。就算家中的田地和财产的大部分都已经遗失,但是靠着官府的帮助,我们还是可以在江东安顿下来,建立另一个家的。但是,那不过是一个痴心妄想而已。”
“江东已经承载了太多的从北方迁过来的士族,就那么大的地方,地盘都已经分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能允许别的人来分割?于是像我们这样的没什么实力的小士族,一到了江东就被取消了士族的资
格,地位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任人欺辱的寻常庶族。”
缓缓地叙述了好久,那名刺客凄凉地一笑,继续讲道:“没有了士族这一个身份,我们也享受不到当初的那些特权了。兵役、徭役,一个个都开始找上了门来。正是在那时候,我和家中的几个兄弟,一起被送到了军中,当上了一名普通的士兵。”
“你是军中的人?”姚襄敏锐地从那名刺客的话中捕捉到了其中隐含的信息,皱眉问道。
“不错,确切地说,我这一次被派来刺杀你,也是上级给的命令!”刺客看着一脸惊讶的姚襄,诡异地笑起来,“姚大人一定想不到吧,其实最想要你的命的,正是你永远都想不起来的那一个人。”
“是谁?”
“姚大人也着急了吗?那好吧,我也不再卖什么关子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好了。”刺客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乱糟糟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到一个疯狂挥舞的头颅,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的诡异。
“姚大人你听好了,亲自对我下命令,要你命的那个人,就是殷浩,那个名动天下的大名士殷浩,这次北伐军的统帅殷浩!”
“你可知道,诬陷朝廷命官,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乍一听到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饶是姚襄的心早已被这个乱世给磨练得钢铁一般坚忍,双眼的瞳孔也一下子放大了许多。过了好一会儿,姚襄才恢复了冷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眼神尖锐地看着对面的刺客,严肃地质问道。
“姚大人不用这样来吓唬我,从我接到那个命令的时候起,我就已经明白了:不管这一次行刺是成是败,我这条贱命,就算是彻底地交代在这里了。”刺客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姚襄的锐利眼神,看上去倒是一脸的坦然,“姚大人应该也还记得吧?之前应该也有几位跟我一样的同行进过贵府,只是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就已经慷慨赴死了。”
“你不是很钦慕那些战国时期的刺客吗?为什么我还没有动用什么刑罚,你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你不觉得招供招得这样痛快,这件事情会变得非常可疑吗?”
“他们是觉得自己做的事是为国尽忠,所以一点都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这个送死的差事,就算你姚大人再多做些什么,他们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而我不一样,不经历过从天堂到地狱的剧变,根本就无法认清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什么家国大业,什么为国为民,不过是一堆骗傻子的鬼话而已。那个殷浩空负国士之名,但最后不还是用上了行刺这样的不入流的举动,只想要清除异己使北伐成功,保住自己的名声吗?”
“姚大人,该说的和不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就由你了。”刺客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淡淡的嘲讽,然后就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脸上突然有了一种无比放松的笑容,喃喃自语道,“爹,娘,你们去世的那一年,儿子不孝,没有回去为你们二老养老送终。现在,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团聚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什么胡人,什么王谢家族,什么江东名士,统统都无法将我们全家给分开了……”
“你!”
姚襄本来闭着眼睛正在权衡这其中的真实性与利弊,突然感觉到有一点不对,闪电般睁开眼睛,果然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那名被捆缚的刺客,此刻已经停止了呼吸。
“咚!”
一声沉闷的声音从地面上响起,脸上带着解脱笑容的刺客,直挺挺地倒伏在地上。从他的口中,汨汨地流淌出成股的鲜血。血色泛黑,在昏黄的灯光的映衬下,那暗黑的血液,隐隐地泛着诡异的绿色。
“怎么死了?”
姚襄疑惑地看着这名刺客嘴角上流出的鲜血,把目光转向一旁诚惶诚恐的护卫队长。
“这个……这个……”一个已经被自己给擒获捆绑起来的刺客,居然在族长的眼皮底下服毒自尽。这样一个惊人的变故,再怎么说,自己这一个渎职的罪名是绝对摆脱不了的了。
“好了,把他待下去吧,好生安葬吧。不管怎么说,乱世离人,大家都是可怜人啊。”姚襄上前去试探了一下倒地而亡的刺客的鼻息,在确认对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之后,摆摆手示意那些士兵把这个刺客的尸体抬走。
姚襄居然没有怪罪自己的渎职,那名护卫队长大喜过望。生怕沉思中的姚襄再想起这一茬来,赶紧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把这具尸体抬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地上的一摊暗黑色的血迹,和低头沉思的姚襄,一个人在房间中来回地踱着步。
“殷浩,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就这样来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跳跃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窗棂上已经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姚襄突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重重地向下挥去。
燃烧
了一夜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垂死挣扎了一下。火光先是闪了一下,紧接着一暗,房间中彻底失去了光明。只有从窗棂中透出的朦胧的熹微晨光,驱散了一点点房间中的黑暗。
夜尽天明,但是另一场更加黑暗的深夜,正在准备降临到这个人世间。
光明之后,是更深的黑暗。
在姚襄因为这突然出现的一个刺客,和他带来的这一个惊人消息搞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在离这里不远的寿春,另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在继续。
“深源兄,你一向见解不俗。可是面对如今这么明朗的情势,你怎么也犯了糊涂呢?”
在北伐主帅新任扬州刺史、建武将军的殷浩的房间中,他的好友,一脸焦急的御史中丞王彪之,急切地质问道。
“关中大乱,有关中的几大豪族做内应,西北陇西还有凉州兵马做牵制。关中的苻秦现在已经到了实力最衰弱的时候,这简直是北伐中原收复故土的天赐良机!叔武兄,我就不明白了,你平日里不也是心怀故国吗、今日为何非要劝我上书朝廷取消北伐,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为国尽忠吗?”面对王彪之这毫不客气的质问,殷浩也是来了脾气。把袍袖一甩,殷浩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呼呼地向外面喘气。
“深源兄,非是在下诚心为难于你,阻碍你这一次的北伐之举。实在是……”迟疑良久,左右为难的王彪之一咬牙,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深源兄,你是不是派人去了长安?”
“你听谁说的?长安还在胡人的掌控之下,我派人去那里干什么!”殷浩先是一惊,随后脸色大变,矢口否认。
“深源兄,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你还是要如此对我隐瞒吗?”王彪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对殷浩的这一矢口否认很是不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我只是想要最后尽一尽朋友之义,你还是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吗?”
“你是听谁说的?”看着王彪之那张无奈中又透着真诚的脸庞,殷浩还是不太放心,继续追问道。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我知道这一件事自然是有我的渠道,至于是什么渠道你就不要问了,问我也不会说的。”王彪之自然明白殷浩的用心,直接就打破了殷浩追究下去的幻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现在被任命为北伐军的主帅。你必须马上上书朝廷,阻止这一次北伐,以免铸成大错,让你一世清名付诸东流啊!”
“叔武兄,你也觉得,我殷浩,拿得动笔拿得动酒壶,就真的带不得兵吗?”殷浩脸色阴沉,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燃烧。
“深源,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二人多年的至交好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听了王彪之的这句话,殷浩的脸色稍稍缓和,比之前的那阴云密布倒是平复了许多。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殷浩那清瘦的脸庞和那高傲的神情,王彪之把自己险些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给强行咽了下去。
“深源,关中局势不明,那雷弱儿和梁安在苻秦内部享受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又怎么会因为你的一个小小的说客,几句苍白无力的空头承诺,就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真心地向你效忠呢?其中必然有诈,绝对不可轻信啊!”在心中仔细斟酌了良久,王彪之抬起头看了殷浩一眼,谨慎地继续劝说道。
“叔武,你如果真的以为,我只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两个胡人的身上,那你可就真的错了。”殷浩丝毫不明白王彪之内心的真实用意,反而轻松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王彪之的肩膀,转手将一份密封的卷轴塞给一脸苦笑的王彪之,“叔武,你仔细看看这一份刚刚从陇西传来的密报。看完之后,你就会明白,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信心了。”
“这是……”王彪之迟疑地接过这份卷轴,小心地把它打开,仅仅向上面扫了几眼,那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起来:“深源兄,这份消息,可是真的?”
“有当地的官员盖章确认,怎么可能有假?”把王彪之的这一番反应全部都预料到了,殷浩的心中更加得意,春风得意地说道,“真没想到,凉州的张家如此厉害,居然可以把那个最难啃的苻雄给杀死了。失去了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放心吧,叔武兄。不打下长安收回故土,我殷浩那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等过去了这几个月,我殷浩的名字,还有你叔武兄的名字,都会永载史册,青史留名!”
大笑着走出门去,只留下殷浩那疏狂的大笑声在房间中回荡,久久不绝。
“深源兄,我只怕到时候我们青史留名,留下的是千古骂名啊!”
看着殷浩远去的背影,王彪之长叹一声,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丧地坐在凳子上,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