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这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司马昱的心头又是一软,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时候,那个还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每次犯了错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可怜巴巴地拉住自己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央求着自己去和他的母亲说情。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已经变了模样。
眼前重新恢复清明,司马昱的心肠再次恢复刚硬,轻轻地向后退了两步,摆脱了司马聃并没有用力的抓握,低下头说道:“非是本王不愿意为皇上分忧,实在是皇上今日犯下的过错,让本王实在是有心无力。本王现在也是心乱如麻,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本王的想象,一着不慎,整个江东都要生灵涂炭。本王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请皇上允许本王告退吧。”
司马聃呆愣愣地看着司马昱,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抓住司马昱袖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司马昱说的话。
看到司马聃这副样子,司马昱只能摇头叹息,转身离去。只是向着门外迈了两步,司马昱又停了下来。他并没有转头,只是对着司马聃说道:“皇上多多保重,本王……走了!”
司马聃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双眼空洞无神,一点反应都没有。
听不到背后有丝毫的动静,司马昱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就向着门口走去。
轻轻地拉开房门,司马昱停了一下,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弯新月,月光如水,司马昱的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冷。
桓冲死了,他真的死了。
虽然司马昱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但是看着司马聃那双癫狂的眼睛中所蕴含的疯狂与极度恐惧,司马昱就知道,这一件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是真的发生了。
司马昱和桓冲非亲非故,他如果死了,司马昱的心中不会有任何的不快,说不定还会有一些窃喜和轻松。只是这个前提,是建立在,他的哥哥,不是桓温的基础上。
桓温依然在荆州虎视眈眈地俯视着下游的建康城,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随时都在找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整个建康吞入腹中。而面对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时时刻刻的威胁,司马昱无可奈何。
桓冲和桓温兄弟情深,这一点早已经是很公开的秘密。就算这两兄弟关系恶劣,现在桓冲死在了建康,而且还是被皇帝给亲手杀死的。这样的深仇大恨,不论是道义上还是情感上,桓温都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尤其是现在的桓温,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起兵,今日这件事一传出去,那岂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借口?
糊涂,真是糊涂!平日里看着皇上也挺聪明的,怎么他,就偏偏干出了这种最不可想象的事来呢?
这件事如果不能很好地处理,这片天,就真的要塌了!
司马昱心乱如麻,怎么都无法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摇摇头收回望着夜空的目光,顺着来时的路,就向外走去。
刚刚迈过门槛,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紧跟而来。
听到了这阵脚步声,司马昱有些无奈地停了下来,也不转头,直接硬起心肠说道:“皇上不必再逼迫本王,本王实在是束手无策。换上你……你!”
司马昱的声音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随即陡然一变,苍老而有些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颤,几乎就是在同时,整个身体旋风般地一个转身,枯瘦如柴的右手从袖子中闪电般伸出,紧握成拳,在身后的那人胸口猛力一锤,就听得一声惨叫,身后那人口喷鲜血飞了出去。
司马昱看着对方倒在地上,停顿了片刻,他的眼珠才动了动,随即高大的身躯突然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一直到扶着门廊前的柱子才算是稳定下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柱子,同时缓缓地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腹部位。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司马昱的小腹部位,突然出现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锋尖。顺着这一个尖锐的锋刃,一道殷红的血痕顺着身体而下,内部的鲜血,正在汨汨地流淌出来,“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地上,声音越来越急。
司马昱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腹部位突然出现的伤口,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又缓缓地抬起头来,右手缓缓地前伸,指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谁?”
听到了司马昱的声音,来人笑了起来。不过这一笑就牵动了他胸口的伤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不可抑止的咳嗽,还有强自压抑的微弱呻吟声。
过了半晌,那人才缓了过来。向着司马昱的方向缓缓移动,举步间还带着一丝惊惧的小心翼翼。
来人的身影缓缓向前移动,走过了西北角的阴暗地带,迈步走
进了烛火映射的地方,一张司马昱熟悉的脸,就出现在了司马昱的眼前。
“是你?!”司马昱失声惊呼道,胸口连带着腹部一阵起伏,鲜血从伤口中流淌得更加畅快,司马昱却已经没有心情去管它了。
“没错,就是我!”黑暗中走出来的,居然是卢竦。他的嘴边还带着一丝血痕,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但是他看着司马昱的眼神,却是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向以清谈玄辩闻名江东的琅邪王司马昱,居然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今日要不是王爷心神恍惚,又被贫道出其不意地一招偷袭得手,恐怕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贫道了吧?”卢竦冷笑着看着司马昱身下已经积了一滩的鲜血,眼神之中满是厉色和冷意。
“无耻之徒!”司马昱断喝了一声,随即目光转向了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变故给弄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司马聃,轻叹了一声,说道,“是本王有眼无珠,致令此妖人入宫随侍升上左右,才让圣上蒙蔽心智,做出了那等荒唐之事。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
“得了吧!司马昱,你已经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说的?”看着司马聃随着司马昱的话神色越来越惶恐,卢竦一口打断了司马昱的话,声色俱厉。
自己的话被卢竦一口打断,司马昱悲哀地看了卢竦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卢道长,你……你怎么……怎么能……”司马聃现在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模样,脚步慌乱地走过来想要靠近司马昱,但是看着司马昱此刻的模样,他又不敢真的靠近。只好向着卢竦那里挪了挪,一脸惶急和不解地望着卢竦。
“皇上,贫道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皇上你着想啊!”听到司马聃六神无主的声音,卢竦马上满脸悲痛地回答道,“你以为琅邪王这么离去,真的是无计可施才黯然离去的吗?今日如果皇上放他离去,到了明日,死的人,就是皇上你了!”
“什么?”司马聃大惊失色,随即看着面前那张自幼熟识的慈祥面庞,他又不相信地摇着头,连声道,“不会的,不会的……太爷爷他对我那么好,他不会……”
“不会?哈!”卢竦冷笑了一声,随即恶狠狠地看着闭目不语的司马昱,喝问道,“司马昱,你已经必死无疑。今日当着皇上的面,你也不要说什么谎。我只问你,我刚才说的,是不是你自己的真实想法?你是不是,想着要皇上的命?”
“大胆妖人,事到如今,你还要迷惑皇上扰乱朝纲吗?”司马昱霍然睁开眼睛,一双苍老的眼眸中却蕴含着摄人的精光,只是一声,就让卢竦哑声了。
“皇上犯了如此大错,必然要承担其后果,这事谁也无法改变。桓温势大难制,皇上杀了他的弟弟,就要承担桓温的怒火。而且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杀了人,自然也无法逃避自己的惩罚。”
“惩罚?真是好笑!”司马昱的声音缓缓停止,卢竦冷笑着接了过来,说道,“当今天子富有四海,一个桓冲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要皇上接受惩罚,那么我请问王爷,你所说的惩罚,具体是指什么呢?”
司马昱讷讷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眼神中,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抹黯然。
“没话说了?还是你不敢说了?好,你不敢说,就由我来替你说!”看到自己终于占到了上风,卢竦得意地一声冷笑,大声道,“皇上今日如果放你走了,来日你必然会召集大臣,联合起来将皇上废掉。同时将变成平民的皇上交给桓温,去祈求他的宽恕。你们皆大欢喜,平平安安,而皇上,却要做桓温泄愤的刀下冤魂了!司马昱,今日当着皇上的面,你大可以大声告诉我,我说的,是不是你心中所想的?”
司马昱无言,静静地听着卢竦一字字地说着,一动不动,只有他小腹部位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淌到地上的鲜血,发出一阵阵连续的声音。
司马昱不说话,司马聃去更加茫然失措了。他跑到了司马昱的身边,拉住了司马昱的袖子,一脸哀求地看着司马昱,无助地问道:“太爷爷,你告诉我,刚才卢道长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啊?你告诉我啊!”
司马昱依然无言,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太爷爷,你告诉我,刚才卢道长说的不是真的,他是骗我的,是跟我说着玩的。你搞送我他说的不是真的,太爷爷那么好,不会这么对聃儿的!太爷爷你告诉我,聃儿给你去找太医,去给你治伤!太爷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司马聃不住地哀告着,但是看着司马昱始终不说话,司马聃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原本的不可置信和无助,变成了
前所未有的暴怒,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让站在他身后的卢竦,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这个老混蛋,朕平日里对你如此信赖,没想到大难临头,连你也要背叛朕!”司马聃稚嫩的小脸上满桑残忍的狰狞之色,恨恨地瞪了司马昱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
“皇上说的没错,这个司马昱辜负皇恩,一心图谋不轨,当杀!当杀!”看到司马聃终于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对司马昱改变了态度,卢竦大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忘了,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
“对!像这样的老混蛋,就应该杀了!杀了!”司马聃的瞳孔中满是混乱,喃喃地重复着卢竦刚才说的,两只手在自己的身上乱摸着,摸了好一会儿,最后摸到了佩戴在腰间的剑柄,不复清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癫狂的喜色,随即“唰”的一声,就把一柄雪亮的长剑,给抽了出来。
雪亮的剑身上光可鉴人,映出了司马聃狰狞扭曲的一张脸,还有对面的司马昱,那一张苍老而满是悲凉的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长长的剑身轻轻颤动,随着司马聃不停抖动的双手,发出一阵更加强烈的颤动。
“皇上,你想要杀了我吗?”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举剑而立的司马聃,司马昱的脸上居然毫无讶色,只是悲凉地一笑,对着司马聃无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来吧,来吧!给老臣一个痛快吧!”
“不!不!不……你是太爷爷,是对我最好的太爷爷……我不能杀你……不能杀你……”司马聃的脸上出现了挣扎之色,不停地摇着头,手中的剑也跟着摇晃得厉害。
“去吧!去吧!皇上,你今日要是不杀了他,明日,他可就要杀了你了!”身后的卢竦看到情况似乎又有些变化,生怕司马聃改了主意,赶紧凑到了司马聃的身旁,用充满了蛊惑的声音轻声对他说道。
“杀了他!杀了他!”听了卢竦的蛊惑之言,司马聃的眼神之中闪过一抹厉色,嘴里用力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手中举着那柄长剑逼近了司马昱面前,尖锐的剑尖已经指向了距离司马昱左胸心脏处三寸处,司马昱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司马聃又停下了脚步。
“记住,剑不同于刀,最有效的杀伤手段,是刺!”
“人身上的要害很多,但是最有效最直接的的,就是左胸心脏处!就是这里!”
“你握剑的姿势不对,握得太紧了,这样等你上场的时候就无法灵活运用,要稍微松一点,不要太过紧张!”
“来,就照着这个位置刺!一剑刺进去,不要有任何的犹豫!”
“就这样!……”
……
……
一字字,一句句,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当年那个手把手教自己练剑的中年人,又在司马聃的面前恍惚出现了。
“不!我不能这么做!他是太爷爷,对我最好的太爷爷!我……我不能……”司马聃的眼神之中再次出现了挣扎,而且这一次比刚开始还要严重。一边用力地摇着头,一边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手中原本已经快要刺进司马昱心脏的长剑,此刻也已经垂了下来,开始快速地向后退去。
“聃儿……”听到了司马聃嘴里无意识说出来的话,司马昱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心中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与无可奈何。
过去的那段岁月,是如此的美好,只可惜当时并不知道它的可贵。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的那段时光,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当年的那个鼻涕哼哼地跟着自己的小男孩,也不是面前的这个满脸惶恐于癫狂的小皇帝了。
“皇上。你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今天你要是放过了他,到了明天,他就会要了皇上你自己的命!皇上,你们两个之间,只能有一个活下去!为了皇上你自己的性命着想,你绝对不能放过他!”看着情况越来越不对,卢竦忍不住走过去站到了司马聃的身后,阻止了司马聃的继续后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司马聃疯狂地摇着头,随后他把长剑拖在地上,带起一路摩擦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司马昱的面前,对他说道,“太爷爷,我……我不想杀你!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好不好,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杀我。我们两个继续这么过下去,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好不好?”
看着面前司马聃那双充满了乞求的眼神,司马昱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之中满是痛苦,却还是硬着心肠说道:“本王也不忍心这样,但是皇上今日犯下的过错,实在是太荒唐了,他不可原谅了!本王只能保证尽全力维护皇上的性命,却无法作出任何保证!这一点,本王实在不想欺骗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