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艾语气低沉地说着,听着谢艾的反问,张岳却不知道自己该那么回答。
自从凉州方向传来宋混兵围姑臧的消息之后,他就曾经和谢艾吵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本来,一切都是已经计划好的。张曜灵在之前就已经掌握了陇西几个大家族要暴动的消息,这一次借着自己图谋关中的机会,趁机解决掉这些让人讨厌的苍蝇。
这些陇西大族,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之前的各代胡人君主都是对他们小心笼络,他们掌握着地方权力,日子过得很滋润。而自从张曜灵来了之后,陇西发展得很快,生活安定,百姓很满意,但是他们就很不满意了。
张曜灵把陇西治理得很好,相应的,他对于陇西的掌控力度也在加深。总共就这么大的一块地盘,张曜灵的权力加强了,就势必要分割这些原来的土财主的蛋糕。一来二去的,两方在暗地里发生过很多场暗中较量,张曜灵虽然在实力上占据着优势,但是总有这么多心怀敌意的人站在你的旁边时刻准备着使阴手,任是谁也会觉得很不舒服吧?
但是这些人又是陇西的名门望族,这几年来虽然在张曜灵的种种手段下辈打压了许久,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总体实力还是不可以小觑的。最麻烦的是,这些人虽然一直在暗地里和张曜灵做对,但是他们在明面上却丝毫不露行迹,让张曜灵就算想要发作也找不到把柄。一旦妄动,不但可能会破坏掉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陇西的大好前景,还会遗人口实,落个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恶名。
张曜灵可以不在乎世人的冷眼,但是在这场权力游戏中,你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名声,日后再行事,就很可能不被人信任,为日后的行动增加很多的困难。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张曜灵一直都拿这些讨人厌的苍蝇毫无办法。一直到桓温北伐,关中出现乱象,张曜灵在做好入主关中的准备的时候,心中突生一计,决定借着这一次自己出征的机会,制造一种陇西空虚的假象,诱使这些苍蝇自己跳出来。这样一旦他们自己跳出来了,自己就是师出有名,就不怕背负这种恶名了。那些陇西大族平时权力很大,但是在纯粹的军事上,他们就完全不是个了。
但是要实施这样一个冒险的计划,就需要更加周密的准备。那些陇西大族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那些人也都是人精,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上当的。陇西毕竟是他们以前的势力范围,这里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很了解。张曜灵要想算计他们,这平乱的兵力,就势必不能在陇西出。
于是他和谢艾商议,由谢艾从凉州带兵三万,以平乱西域为名,借道漠北,绕一个大圈子,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陇西,这个计划很难,三万大军要想不惊动任何人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张曜灵相信谢艾,相信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
而事实也并没有让张曜灵失望,谢艾一路昼伏夜行,潜踪匿迹,一直到上邽附近的这处接应的小山谷,的确没有泄露了行踪。本来一切都很美好的,但是现在,敦煌宋氏突然的内乱,让一切的计划,都不那么美好了。
“将军,你可知道,一旦这中间除了哪怕一点差错,你可就是万劫不复了……”张岳深深地看了一脸平静的谢艾一眼,有些低沉地说道。
“我意已决,虽然这么做有些冒险,但是我有信心,姑臧城,不会这么容易就失陷的。”说到这里,谢艾的嘴角突然出现了一抹温馨的笑意,“雪儿,会比我想像的更加出色的……”
“可是将军,公子日后知晓此事,恐怕他并不会领将军的情啊……”张岳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谢艾。笑容中,有苦涩,还有一丝悲哀。
“我知道,公子虽然是非常之人,但生性淳孝。如果他在这里,肯定也不会同意我这么一意孤行。”谢艾伸出手来拍了拍张岳的肩膀,对于面前这位反对自己的战友的苦心,他在内心深处是很明白的,但是谢艾就是谢艾,他有着他的坚持和理想,“但是这都是日后的事了,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如今在这里由我谢艾领军,一切,就按我说的办吧。日后有什么过错,皆由我一力承担!”
“将军,张岳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是也绝对不是一个怕担责任的无胆鼠辈。我只是……”听了谢艾有些刚愎自用嫌疑的话,张岳一下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就要分辩。
“张岳,你我共事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很清楚的。”谢艾摆了摆手,阻止了张岳的进一步分辩,继续说道,“你的苦心,我明白。只是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明白我这么多年来的梦想。”
谢艾
转身,只是他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到张岳的耳朵里字字可闻:“这是百年来最好的机遇了,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西北的凉州和陇西暗流涌动,烽烟四起。远在长安的张曜灵有的早已预料到,有的毫不知情。或许他也很关心自己之前的布局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精力去操心其他地方的事了。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最后也会很容易地失去。
这句话,在这六天过去之后,张曜灵终于明白了此言非虚。
张曜灵没有想到苻坚会抛下大军潜回长安夺权,也没有想到在长安会引发一场冲天大火。但是更加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老老实实待在白鹿原的桓温,居然会奇迹般地出现在长安城外。
而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在预计中绝对无心北伐光复中原的桓温,居然会像发了疯一样不计代价地攻打长安。这六天以来,倒在长安城墙下的尸体,早已经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沧桑的大地。血腥气冲天,但更多的新鲜尸体,还是在不断地增加中。
这六天以来,面对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攻城北伐军,刚刚到手完全毫无准备的张曜灵,带着两千士兵,居然就这么撑了过来。
时近正午,城头下北伐军终于减缓了攻城的势头,开始轮换下一波人选。城头上一直不眠不休的张曜灵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想起这六天来的情景,张曜灵恍若隔世。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仅凭着自己手中的这点实力,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居然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之前张曜灵秘密潜伏进来的人马,大约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就算是加上北宫堂的嫡系部队,也不过是三千之数。当时桓温的大军有如天降一般突然出现,而此时长安刚刚经历过一场皇室政变,政局动荡。这可以说是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桓温在那个时候就立刻进攻的话,张曜灵就算有着充足的信心,也知道一座刚刚到手还没来得及树立权威的城市,缺兵少将之下,能在自己的手里坚持一个时辰,就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好在桓温的大军虽然很快就出现在了长安城头上的张曜灵视线之中,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五里处安营扎寨,又小心翼翼地勘察试探了一番之后才开始不要命一般地进攻起来。
而正是有了这半天的缓冲,张曜灵才得到了一个仓促的准备时间,虽然这个准备是那么的仓促。但是正是有了这半天时间,张曜灵才敢咬着牙面对着这四万大军的攻城毫不退缩,虽然最后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坚持了过来。
张曜灵手中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少到连铺满长安城头都不够。要不是张曜灵力排众议在长安城中临时征召了一支三千人的民壮队伍,冒险拉到了城头上帮忙守城,只怕是一个冲锋自己就可以下去歇菜了。
张曜灵疲惫地倚靠在城墙边,双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但他还是强撑着睁着眼睛。
前世的精准训练养成的敏锐感觉,让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眼下仅凭着一股不服输的信念在支撑着,虽然他现在还可以准确地将手中的长刀砍入敌人的身体,收割敌人的生命。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油尽灯枯,但是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张曜灵的嘴角露出一丝疲惫至极的笑容,此刻的他连笑一下都做得很是勉强。嘴角的肌肉牵了牵,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微微眯着眼睛,此刻的阳光,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些刺眼了。
连续六天的攻城拉锯战,张曜灵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又占着长安这座千年古城的城墙为屏障,但是敌众我寡,他身边的士兵,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减少。六天下来,城中勉强凑起来的五千人,已经只剩下了三千人。而且其中有大部分,还有着程度不同的各种创伤。
好在让张曜灵欣慰的是,城中的百姓并没有对张曜灵这一个外来者抱着很大的敌意。他仓促组建的三千人,虽然在城头上牺牲了近一千人,但是士兵们并没有什么抱怨。死去的士兵根本没有机会去收敛,看着身边的战友忽然倒下,剩余的士兵就在他们的尸体旁边,继续用自己的血肉抵挡着疯狂的北伐军。
对于这一个奇异的现象,就连在长安城住了很多年的北宫堂都想不明白。张曜灵可是凉州来的外来者,对于城中已经在苻秦统治下十几年的居民来说,张曜灵实在不是一个可以这么快让他效忠的人选。
只有张曜灵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这个突兀出现的入侵者。虽然在刚开始组建这支三千人的民壮队伍的时
候,张曜灵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不过好在后来的结局证明,张曜灵的这一步,赌对了。
长安城是千年古城,长期以来成为了很多朝代的都城。这里本来是汉人的聚居地,但是五胡乱华百年之后,这里的原住居民已经在一次次的胡祸之后流失殆尽,现在长安城中最多的民族,已经是入主中原百年的各族胡人了。
城外的桓温,张曜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攻城。但是张曜灵可以猜想得到,桓温死命攻城,却受到了这么强烈的抵抗。此刻他的心里,一定比自己还要郁闷吧?
一百年了,北地原住居民已经逃难逃了大部分,仅剩下的晋朝遗民已经所剩不多了。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口不足百万的胡人,依然无法和人口数千万的汉人相提并论。但是一百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一代晋朝遗民早就已经化作一堆朽骨,就连他们的二代三代也已经迈入了暮年。
对前朝的情感,或许在当年的那一代晋朝遗民之中根深蒂固。但是那一代人已经不在了,人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东西,但也是最脆弱的东西,这百年来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后世的子孙,渐渐忘却祖先的记忆。
如今的长安,已经不是晋室的那一个长安。如今的长安,或许依然缺乏归属感,但是大部分的胡人,已经在长安城中落地生根,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家园。在这些胡人的眼中,张曜灵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至少要比城外那些气势汹汹的北伐军要可爱得多。
时间可以洗刷掉一切,当年王师北伐北地父老箪食壶浆举族欢迎的场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天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张曜灵本来是微微眯着眼睛,忽然眼前一暗,眼前刺眼炽热的阳光,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额头上一阵清亮的触感。
“嗯?”情境有异,疲惫已极的张曜灵猛地睁开眼来,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那纤弱的身影就挡在自己的面前,炽热的阳光被挡住了,映着她两鬓的缕缕青丝,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彷如仙女下凡,带着耀眼的光晕。
“雁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迷离的眼睛中北宫雁的倩影渐渐清晰了起来,张曜灵一把抓住额头上那只清凉的湿润毛巾,略带责怪地对她说道,“这里太危险了,你怎么来了?快点回去,别在这里多停留!”
“公子,没事的,雁儿知道轻重,不会给你添乱的。”或许是张曜灵实在是太疲惫了,他虽然准确地抓住了北宫雁软软的小手,但是北宫雁只是一挣,就摆脱了张曜灵的掌握。一边柔柔地说着,北宫雁手中的动作并不停,依然有些固执地在张曜灵满是灰尘的脸上,轻轻地擦拭着。
“别擦了,现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讲究这个?再说就算你把公子我擦得干干净净的,只要再打上半天,我这张脸,还是要灰头土脸的。”张曜灵止不住北宫雁的固执,他也就索性闭上了眼睛,只是嘴里还在有些无力地说着。
“不管怎样,雁儿永远都是公子的丫头,服侍公子是应该的。”北宫雁小声地辩解着,语气虽轻,但却透着深深的倔强。面前的这张脸,满是灰土黑迹,北宫雁每擦上一下,心里就要心疼上一下。
世人皆以为公子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公子,知道内情者则视公子为天赐神人。但是只有跟随了公子多年的自己才知道,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满不在乎的张曜灵,其实活得有多么辛苦。
从他小小年纪开始,他就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满是乐趣的童年。他从小就开始了绸缪算计,小心翼翼得经营着自己的势力。别人可能会误会,但是她知道,公子其实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很是厌倦,但是为了守护家族,为了公子的亲人,公子只能坚持下去。
就像现在的城头上,这六天以来,要不是公子一直坚持着站在城头上带头战斗,那些从未见过血腥的三千民壮,早就已经在第一波冲锋的时候一触即溃了。望着那些士兵们看着张曜灵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北宫雁知道,这都是公子用自己的勇气,用自己的双手,亲自赢来的。
大家公子,身骄肉贵。古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张曜灵本是凉州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前途一片光明。他却在城头和这些最底层的士兵一样,站在战线前一步未退。六天来,这个从未后退过的男人,一次次地挥刀收割着敌人的生命,无数的士兵倒在了城头。但是那个身影就站在那里,一步未退。
正是有了这个孤独的身影站在城头,才给了城头上的士兵坚持下去的勇气。身份这么高贵的公子都敢站在这里奋勇杀敌,自己这些平民百姓,还有什么怨言好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