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县衙。
四时有序,如今的时节已经进入了深秋,万物萧条,就连傲霜而立的菊花也出现了一些衰败的迹象。这县衙的后院本来是种植了不少的花草,但是如今的时节也没有什么鲜花绽放,这景色也就少了许多生气。
这样的时节,秋风萧瑟,但是依然还是有人在这里驻足。在北墙处一片空旷之处,刘卫辰正和一个年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一起,神态亲密。如果这时候有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对刘卫辰如今的状态大感惊异。因为刘卫辰如今的表情既不是一向的面无表情,也不是莫名其妙的怪笑,而是一脸慈祥地看着站在自己前面的小男孩。没错,就是慈祥。虽然现在他的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一点笑的意思。但是那份藏在眼睛深处的慈祥,却是怎么都无法掩饰的。
“勃勃,手握紧弓臂的中段,端平了,不要抖。”刘卫辰在后面出言指教那个小男孩手中的动作,那个小男孩如今正握住了一把制作精良的小弓箭,而在他的前面十几米处的墙面上,则挂了一个圆圆的箭靶。看样子,刘卫辰是在教这个小男孩射箭。
“呜!”
那个小男孩年纪虽小,但是这持弓的手势已经像模像样了,在小心地瞄准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射出了手中的这一支箭。眼看着那支箭直直地向前飞去,带起了一阵“呜呜”的破风声,最后一头扎在了距离箭靶正中心还要偏一点的地方。
“唉!”一脸紧张地看着箭到最后还是没有命中靶心,那名小男孩脸上的表情由期待到失望,最后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上。他的鼻尖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此刻也没心思去擦了,只是坐在地上垂头看着地上的枯草。
“勃勃,你现在年纪还小,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难得了,对自己不要要求太高。”在外人眼中一向是喜怒无常残忍暴戾的刘卫辰,如今在这个小男孩的面前却是一副慈父的慈祥样子。这种让人大跌眼镜的剧变,其原因只是,这个小男孩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刘勃勃。
“父汗,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甘心,父汗现在已经都开始打仗了,我也想早点学好武艺,跟父汗一起打天下!”刘勃勃的脸上还是一脸稚气,但是此刻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小小的脸蛋上却是无比的严肃,虽然这样子只是让人觉得可爱。
“这种事情急是急不来的,你现在的年纪还小,就算你能射得准,每次都能命中靶心,我也是不会让你上战场的。战争是男人的事,但是你现在的年纪还不够,不到年纪就上战场,那不是勇士的作为,而是蠢货送死的行为。”刘卫辰从小男孩的手中接过那副小弓箭,伸出手去擦干了他脸上的汗水。
“可我就是不甘心嘛,真希望可以快点长大!”小孩子的情绪变化总是很快的,刘勃勃两手托腮看着远处的箭靶,就像这个年龄段的很多小男孩一样,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愿望,总希望自己可以一夜长大,那样就可以像一个大人那样做大人做的事了。
“人总要一点一点地长大,这种事情也是急不来的。”刘卫辰难得的一笑,这种笑容却是发自真心,不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只是笑过之后,刘卫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目光飘向远处,“做一个小孩子其实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想。等你真的长大了,或许就会后悔自己今天的这个想法了。”
“为什么呀?我才不会后悔呢,像父汗这样每天都可以骑着高头大马出去杀敌,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刘勃勃的年纪还小,还听不出自己父亲语气中的沧桑与辛酸。
“或许吧,不过真的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得到了许多,但你失去的,同样也有许多。”刘卫辰发完感慨,低头看看一脸懵懂的儿子,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这个儿子才只有八岁,自己跟他说这个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刘卫辰牵着儿子小小的手向前走,一路上走过满是石子的小径,父子二人却都是沉默不语。刘勃勃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憧憬,这几天自己在父亲的教导下射箭已经越来越好了,但是距离自己的父亲还有着很大的差距。自己要多努力,这样才能更符合勇士的标准,早日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勇士!
在一个小孩子的心中,自己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勇敢的人,他是和母亲完全不同的一个形象。在每一个男孩子的心里,他第一个偶像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他最想要做的,就是模仿自己的父亲,将来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人就是男孩最稚嫩的理想。
而此刻的刘卫辰呢?此刻他的手中牵着自己的儿子的手,但是他的心神却不在这里。这洛川的秋天同样冰冷,寒风彻骨。难道真的是老了,这一刻居然想到了那么多的陈年往事,和那么多不堪回首也不愿回首的记忆,此刻在自己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父子二人各怀心事,却都是默契地保持沉默。但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
“大人!”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走过来,对着刘卫辰低声喊了一声,随后就凑到刘卫辰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勃勃,我现在有事要去处理,你先自己回去好不好?”刘卫辰带着歉意看了看仰着脑袋一脸好奇的儿子,轻声说道。
“好,父汗有事就去忙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刘勃勃不是那种粘着自己父亲的孩子,此刻看到自己的父亲有事,他很懂事的就做出了回应。
“勃勃乖,我先走了。”刘卫辰温和一笑,摸了摸刘勃勃的头发,随后收敛起笑容,转过身去就跟着这名士兵离开了这里,向前厅走去。
“要是我能长大一些就好了,那样就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就能和父亲一起做大事了。”刘勃勃满带憧憬地看着自己父亲远去的背影,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却是一叹。
“来了多少人?现在人在哪里?”走在路上,刘卫辰又恢复了那副外人熟悉的冷漠表情,低头问道。
“来的人很多,现在大概有一百多人了吧。他们现在被我们逮到了同一个地方,不过过一会儿的话……应该还会有人到的。”那名士兵为难地看了刘卫辰一眼,却还没有勇气欺骗刘卫辰,只好把所有的实情豆说了出来。
“嗯,那现在这件事是不是已经传了出去?有多少人知道?”刘卫辰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道。
“这些人都是从北门进来的,虽然没有人敢到处说,不过……”深秋时节早就过了流汗的季节,但是那名紧张的士兵的额头已经见了汗。匈奴人的政体和军队建构都是游牧民族的常规架构,都是这种部落联合的形式。那些士兵大部分都是其他部落头人们带来的,对于这种事关重大的消息,这些人表面上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对于自己部落的头人,他们敢隐瞒吗?
“我明白了,现在带我去吧。”刘卫辰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倒是让这个心中忐忑的士兵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走在前面带路走得更快了。
“大人,我们终于见到你了!”刘卫辰走到一处隐秘的院落门口,还没有来得及迈步走进去,伴随着一个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飞快地扑到了刘卫辰的身前,一把抱住了刘卫辰的大腿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站起来,好好说话!”刘卫辰先是有些惊愕,随后看清了眼前跪倒在自己身前的这个男人的面貌,有些嫌恶地说道。这个人自己认识,是自己的一个手下,名叫刘广汉。之前他被自己留在了自己的牙帐那里,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是,大人,小的是太激动了,大人不要见怪。”刘广汉之前还真的是一时激动忘乎所以了,要不然以之前自己的胆子,还真的不敢在这位大人面前如此失态。
“好了,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卫辰向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坐着还有十几名族人,不过那些人的样子都是惨不忍睹,灰头土脸的比一帮叫花子还要惨得多。
“大人!我……”刘广汉本来还是低眉顺眼地老老实实的,但是还没开说,这一咧开嘴就要哭开了。
“闭上你的嘴,你要是再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我就让你下半辈子永远都哭不出来。”刘卫辰冷冷地说道。
“……是。”刘卫辰的语调平缓,但这句话的影响却着实不小,刘广汉浑身一颤,不但夺眶欲出的眼泪一下子停了下来,而且这哭声也戛然而止。只是他那张大了的嘴一时间还无法收回,这一停顿险些把自己的下巴都给整脱臼了。
“是这样的,大人走了之后,我就按照大人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守在大本营,半步都没有离开。那时候,大人走之前的吩咐我是牢牢记在心中,牙帐里面的事情我都是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要不是……”刘广汉停止了哭泣,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有滔滔不绝的趋势。
“收起你的这些废话,说重点。”刘卫辰适时地打断了刘广汉的自吹自擂。
“呃……”刘广汉再次被打断,这次却险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心有余悸地偷瞄了刘卫辰一眼,接下来说的话就简洁地多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有一天夜里,突然冲出来一大群来历不明的骑兵,他们见人就杀,却对族人所养的牛羊不屑一顾。我们猝不及防,族里面的士兵们都跟着大人出征了,根本就不是这些杀神的对手。所以后来我们就四散而逃,我一直记着要赶紧向大人汇报这一个消息,所以一路拼死赶路,天可怜见,最后终于让我见到大人了!”
“那你就是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了?”不理会刘广汉最后说的那些可怜
话,刘卫辰追问道。
“这个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后来……”刘广汉吞吞吐吐起来。
“后来怎么样?”刘卫辰的语气淡淡。
“那些杀神来的太突然,我没有看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后来在路上我又遇到了其他逃出来的族人,从他们嘴里,我听到一个流言,他们说……”刘广汉说到最后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不过一遇到刘卫辰那隐含警告的眼神,刘广汉一吓就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们说那些杀神是从黄河上飞过来的。”
“黄河上飞过来的?”刘卫辰一愣,但随后就是一阵冷笑,“无稽之谈!”
看样子这个刘广汉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刘卫辰大失所望,正准备走进去向别的人再问一问,这时候从院门口又是脚步匆匆地走进了许多人。刘卫辰回头一看,却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本族的各部落头人。只不过此时的头人们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上位者气度,一个个神色惊慌,简直就是像逃难一样地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各位为何如此失态?”刘卫辰已经猜到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不过却有些意外,这势头也太大了一些吧?
“大人,大事不妙了,赶紧商量一个对策吧!”一抬头看到刘卫辰就站在这里,那些神色惊慌的头人们才多少平静了一些,一个冲到最前面的头人赶紧第一个叫开了。
“这是为何?发什么什么大事啊?”刘卫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很明显自家的后院起火了,但是到底是哪一个下放的火他却不知道。不过这一消息既然被这些头人们知道了,那自己的处境可就没那么好了。
“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本来换到平时,这些头人们看到刘卫辰是大气也不敢出。不过此刻一听说自己的家里出了事,老窝被人抄了,这份生存的危机极大地刺激了这些人的肾上腺素的分泌。再加上此刻人多势众,面对刘卫辰也多了许多底气,又有一个头人站出来了,这口气就有些不大对了。
“我隐瞒什么了?诸位说说看。”刘卫辰眼神中的利芒一闪而过,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分不出真假。
“大人,眼前的这些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草原遭人袭击,举族蒙难。大人,草原可是我们全族上下的根基,万万不容有失。我们现在应该马上回转,挟大军回转草原,荡平贼寇!”又有一人站出来沉声说道,语气悲痛万分。
“草原遭袭是真的,不过我也是刚刚得知,具体的细节还不了解,所以还没有来得及跟各位说,并不是故意隐瞒。”法不责众,这些头人们可都是匈奴人的骨干力量,这么多人异口同声的,刘卫辰也只能小心应付,不能把他们逼得太紧了。
“这些我们等以后再说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回师北上草原,立刻收复家园才是真啊!”这些头人们出征的本意就是为了抢掠一把,并不是有着和刘卫辰一样的庞大野心,在中原这块乱局中插一脚。如今他们抢得也差不多了,一听说自己的老窝被人端了,这心里怎么能不着急?
“这情况的确是很危急,不过现在还不能回师!”刘卫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人,虽然你是我们的大人,但是你也不能这么一意孤行啊!之前你说要在中原大展宏图,我们这些人也全力支持,跟着来到了这里。但是现在草原遭袭,那里使我们全族人的根,这里没了还可以卷土重来。但要是草原没了,我们的根基就失去了,想要卷土重来也没了机会了。大人,你要三思,一定要考虑到我们全族的利益啊!”这话要搁到平时是没人敢说的,但是此刻众志成城,在场的除了刘卫辰几乎都是想要回家的,这说话的人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我就是考虑到了我们全族的利益,才会这么决定的。你们都说草原是我们的根基,但那是以前,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在中原抢占这么好的地方,将来重现先祖的荣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刘卫辰的野心很大,他的梦想就是重现五胡之初匈奴人的荣耀。但是看在场这些人的表情,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暗骂了一声老匹夫,又说道,“就算我们要回师草原,荡平贼寇。那你们说说,我们的敌人是谁?他们有多少人?他们现在在哪里?”
刘卫辰的这几个问题一下子就把这些人给难住了,就连那些亲身经历过的都说不清楚,他们这些人怎么知道?
刘卫辰好不容易才顶住了这些头人们的攻势,心头刚松了一口气,突然从院门外又冲进来一名急惶惶的士兵,一头跪倒在地上:“大……大人,大……大事不好了!城外出现了大量的苻秦军队,其前锋距离南城门已不足十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