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楼上鼓打三更,简阳府中,满目安宁静谧。
有寒风起落之声,也有红烛摇曳之声。
红烛高挂,皓月当空。
抬眼望去,千盏红烛扶摇而起,迎寒风而不惧,迎皓月而不屈。
满目的人间烟火,满目的世间喜乐。
这明朗月夜不知从何处闪过一道细微雷芒,离简阳府不远处的旷野中,莫名闪出一道赤芒,赤芒拔地而起直冲天穹,一闪即逝。
这一道赤芒流转而过,似乎这天地间的寒气都淡去几分。
简阳府城头。
守夜年迈兵丁正昏昏欲睡,可正值恍惚之间,隐约瞧见一道粗壮赤芒冲天而起,兵丁一个激灵来了精神,可再定睛向城外看去,眼前仍是城外旷野空无一物,仍是满目萧条满眼寒风。
年迈兵丁极为不解,朝着身旁同守寒夜的袍泽差役开口问道:“看见了么?”
一旁差役已经悄然入梦,这守夜兵丁别的本事没有,站着睡觉的本事可是一绝,莫说这寒冷冬夜的城墙头,就算他娘的站在山巅海畔,只要门吏老爷不来,都能安然睡去。
一旁差役被人惊了美梦,起初以为是门吏巡夜,可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物,便继续阖眼,不耐烦的哼唧道:“看啥?”
“火光,冲天的火光。”
“火光?狗屁火光,我看你是眼里起火光了。”阖眼差役不耐烦骂了一句,又调笑道,“你要是想泄火,就赶上明天休憩换值,与你家那婆娘好好泄上一泄,别他娘的来打扰老子清梦。”
年迈差役恶狠狠道:“你就睡吧,到时候被那巡夜的门吏抓住,看不打你个皮开肉绽。”
阖眼差役冷哼道:“打我?他他娘的搂着婆娘暖屋热炕,有心思上这寒冷苦地来?”
阖眼差役似是来了精神,叹气道:“如今这差,跟那庙里的和尚差不多,当一天撞一天就得了,若真较起真来,吃亏的也是咱们,人家大老爷个个锦衣玉被珍酒美食,只要头上的乌纱不掉那日子就比咱们强上千倍百倍,在他们眼里,什么当差缉贼问罪铲恶都不重要,护住那一顶乌纱一件官衣才重要。”
寒风中,简阳府城楼上,阵阵埋怨声音不绝于耳,但声音极细,只有他二人才可听闻。
简阳府中街有一古色古香的独座小楼,楼高三层,在这狭小城池之中也算是个壮美之景。
小楼三层,有一秀雅女子缓缓起身,望着那窗外一逝而过的冲天赤芒,娥眉淡淡蹙起,月光照耀下,这女子闺房明亮了几分,女子面容姣美,自有一阵轻灵之气,肤嫩似水,凤目修长,似是终年眉目带笑,如今这眉头微蹙嘴角却仍有笑意,略有几分奇怪。
闺房陈设极简,出了一面铜镜些许重彩脂粉,如说出色秀美之物唯有那一张雕刻百花流转的墨竹木施了,木施上正整齐挂着一袭青衫戏服格外秀丽。
简阳府城东。
有一麻衣男人奔逃在阴暗处,时不时向身后看一眼那不男不女的神秘身形追没追来,还得注意躲避那些巡夜的兵丁,可谓是狼狈的紧。
开了十余年茶摊的于跛子听闻城外的细微响声猛然回头,刚好看见那赤芒一闪而过,在这简阳府中隐匿身份十余载平家暗哨满脸苦涩,这他娘的都是哪跟哪啊?
那阴罗刹莫名的在城外牵引风云,不知何处又出现个不男不女的妖人,那人修为高绝,离阴罗刹如此之距离还敢那般倾泻灵力,最重要是那罗刹鬼卒竟然毫不知情,这才是最为恐怖之事。
像他这般暗哨安州平家可是培养了上百人,散在州内各大城池,不管是江湖动向还是各地官府民情,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平家可谓是首个知晓,于跛子极为不解,一个习武大族,四少爷一杆大戟又是天下无双,为何要这般费心费力计算这些琐事,如今这天下,手腕硬比他娘的什么都强,连那官府都得退避三分。
可于跛子只是个暗哨,是平家随时可以替换舍弃的暗桩,这平家的大戟在这世上闻名了百年,一直在这长柄器物内被尊为当世之首,家传一柄洛毫戟天下武人谁人不晓,除了三十年前被那灵山剑阁锻造的长枪听寒抑住锋芒外,天下还有何物能与这洛毫戟相提并论?
持枪戟者大多都是满身豪气的雄武汉子,求得都是一往无前浑身是胆,那兵圣之子蒲久心是如此,自家老爷平燕远也是如此,
可不知为何老爷平燕远生出大少爷平洪渊这般阴柔男子,还与那天玄十首中半鬼之人赵继骨染上了联系,在那半鬼仙医手中逃出一副毒方,据说那半鬼医手中毒方均是救人之方,唯有这一味是只为伤人之毒,这平家暗棋便是有大公子平洪渊一手掀起。
这毒方便成了平家拿捏暗棋的金玉手段,不管是何处的浮零武者,先是捕来,强行灌下毒方,半年给一次解药,一药不到,便要全身溃烂化成脓血污水,事态如此,这些无根的江湖武者只能如此,虽说不能仗义随心但是有个寄居之所也是好的。
起初时,这些暗棋暗桩想法大多如此,可经历了三五次的弃子,让这些暗棋如坠冰窖,一旦暴露,平家便会遣人取走暗棋性命,若是命大能逃条性命,但也挡不住那鬼医之毒,身为暗棋,若是被弃,便无活路。
这暗棋的第一点必是要记性好,天玄十首中除了榜首赵温阳,剩下的人面相平家都有,除去这些还有佛道两门的大贤大能,闲散的江湖武人多半平家都有记录,作为暗棋便要将这些全然记在脑中。
一城中有多少平家暗棋,除了大公子平洪渊无人知晓,若是一件消息错漏便要丧命黄泉,因此无人拿性命去赌,只能祈求着这平家言而有信,那解药如期送到便好,所以今夜于跛子冒死出城,不惜离那罗刹鬼卒那般近,可万没想到没被罗刹发现却被个半妖发现了踪迹。
这些年于跛子为家中送去百十条消息,消息有大有小,又杂有驳,但始终不见家中有何动作,自然也不敢问,命门全被攥在平家手中,一个暗棋哪敢多加言语。
只不过这于跛子纳闷,这平家把这安州看得像个铁桶,无论有何风吹草动都能三日便知,将这偌大安州攥在手中又毫无动静,这平家大少爷是让赵继骨毒傻了吧?
于跛子想到此处,不禁满脸苦涩,如今传信是传不成了,只能听天由命苟下一条活路,以图日后了,想到此处,中年男人不禁叹气。
“老于?!”
于跛子刚动身,便听闻不远处有一沧桑声音,顺声音望去,是一手持纸灯的花甲老汉,老汉心善的紧,起初时于跛子这茶摊全靠老汉捧场,若非这般,这茶摊还真找不到开下去的理由,老汉也将这中年跛子当成了个忘年交,平日里闲暇时总爱拎着棋盘过来寻跛子演练一番。
老汉见那中年男人健步如飞,欣喜道:“老于,你这腿好了?”
‘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于跛子微微叹气,眼神中苦涩更重,跛子就算生性在怎么凉薄,此时心中也不免抽搐一番,但若是因这老汉暴露了身份,这死的怕就是跛子了。
任是心头万般波浪,但关乎性命之时,谁人都不愿意去赌,可能有人愿意,但他于跛子不愿。
于跛子强行挤出满脸喜色,兴奋道:“可不是,我这诚心善心感了天地,三更时有仙人临凡,为我医好这伤腿,你看这腿灵巧着呢。”
说着,于跛子满脸喜色的走向这位忘年之友,还不忘伸出这条‘仙人医治’的伤腿左右摆动了几下。
花甲老汉替这男人高兴,咧嘴道:“好,这人心善就是有好报,这下看谁再敢讽你是跛子,再有人讥讽,老汉我第一个不干,他娘的,这天下善人苦人可怜人总被人欺负,哪还有道理可说?”
跛子越走越近,听闻那花甲老汉所言,不知为何鼻尖一酸,眼中似是有暖流升腾。
花甲老汉丝毫没察觉出异样,仍是喜色不减,率先转身先往巷子里走去,欢心说道:“走走走,上我家上我家,让我家那老婆子弄些下酒的荤腥,我家中还有两坛黄酒,那黄酒可是存了十多年咯,想当初那可是个大文人送我的,一直舍不得喝呀。”
于跛子十余年未曾波动的心弦似是被那持灯的花甲老汉彻底拨了起来,双目中的暖意越发汹涌,跛子便如此一步一步跟在老汉身后,不急不缓,一语不发。
持灯老汉越说越来劲,叹气道:“今日高兴,喝了去,可是先说好啊,咱俩人一人一坛,你可不许抢,倒不是老东西我舍不得那黄酒,只是怕你饮得醉了,再耽误了仙人的法力,把你那腿在变回原来模样,那可就不好了。”
“今日这酒点到为止,爱喝临走时你就拿去,咱先是为了敬神,再就是因为你这伤腿复原,咱爷们高兴,这酒该喝,当喝。”
听闻那句‘该喝,当喝’于跛子双目之中荡漾的暖意似是决堤一般,默然而下,两道泪痕滑在面上,十数年来坚硬似寒铁的心思竟有些许消融痕迹,手中劲风聚又散,散又聚好几个反复,仍是下不了手。
这春冬交接的夜好似太冷了,麻衣下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战栗。
也不管那跛子是否应答,花甲老汉话语仍是不停,嬉笑道:“如今你跛子,诶不对,腿好了不能叫跛子了,如今了老于茶摊红红火火,伤腿也好了,你家以前那婆娘不知得如何羡慕,说不定知道后还得回来找你呢。”
“你可得长记性啊,那婆娘回来万万不能要了,你这腿好了,趁着年轻还能在讨个婆娘,大姑娘你这老小子就别想了,那小寡妇也能暖屋热炕让你吃口温热饭,比啥不强?”
“到时再让我家那老婆子给你缝上几套被褥绣面,嘿,你可别看不起我家老婆子那手艺,这周围三老四少谁家娶妻嫁女不得来求一副。”
从街面至老汉家院门四百余步,老汉年过花甲的伛偻身躯似是被这喜事挺起了几分,寒风中,老汉脊背极为挺拔,手中那纸灯也极为耀眼明亮,老汉一路上喜色连连,嘴中言语与
脚下步履一直未停,那被叫了十余年跛子的中年男人便一直跟在老人身后,脸上泪痕点点,满是会心笑意。
眼看离家门剩下十余步,于跛子惨淡一笑,不知是笑着人生还是笑着天地,温声道:“老哥哥。”
“这好人就是,嗯?”
那老汉正说得起劲,听闻那跛子呼喊便转过身来,见那中年汉子满脸泪意,不禁埋怨道:“嘿,你这人,大好日子怎么还哭上了,你这……。”
啪的一声轻响,纸灯掉落在地。
那被人称为跛子的麻衣汉子如铁钳般地大手正死死攥住花甲老汉脖颈,双眼微垂,不敢在看那老人一眼,手中劲力极大力求直接断去老者生机。
因为他怕,他怕那花甲老汉再说出什么刺痛他心神的话。
寒风呼啸而来,冲撞在两人身上,转瞬便消散在空中。
夜色下,一麻衣汉子单手死死掐住一老者脖颈,头垂得极低,热泪自双目脱落而下,落在这满是寒意的大地上,花甲老汉早就没了声息,四肢无力的垂落两旁,双目瞪得老大,脸上欣喜的表情还未退散。
红彩纸灯在地上缓缓摇曳,红烛倾倒,点燃了红纸,一盏纸灯蓦升腾起火光,几个反复,燃为了灰烬。
纸灯是花甲老汉这辈子最后一件器物,也随着老汉魂游西天去了,这老汉应当会手持红纸彩灯步入极乐世界,再九天之上,带着温和笑意望着这天下人吧?
寒风中,那麻衣男人扛着一具僵硬的尸体,一瘸一拐的走向黑暗,没了踪迹,月色下,一堆漆黑灰烬堆积在狭窄巷子中,寒风一抖,飘散的无影无踪,这天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有一个比皓月还有明亮的光点,消失在这繁华人世。
夜色下,一间偏僻院子内,麻衣男子在一颗枯树挖出一丈许深坑,将一具已然僵硬的尸体掩埋其中,男人盘坐在树前,面前摆着一坛黄酒两只粗泥大碗,中年男人脸上泪痕依稀,抬手添满两只粗泥大碗,提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另一碗则倒在树下。
中年男人便如此,喝一碗倒一碗,任是酒坛再满再宽阔也架不住那粗泥大碗的豪爽架势十多个来回,坛中一干二净,再也倒不出一丝酒液。
中年男人将最后两碗黄酒全然倒在树下,呢喃了一句:“这次我不抢,给你多添一碗。”
酒喝完了,男人也不觉无趣,便这般对树而坐,默然无语。
桥楼上鼓打五更,天穹隐约有些许光亮,枯坐了一夜的麻衣男人缓缓起身,一瘸一拐回了破败房屋。
走至门口时,男人回望那颗枯树,苦涩一笑,呢喃道:“老哥哥,今日无香,等我死后,再为你燃吧。”
简阳府,胡家老店。
听闻桥楼更鼓交替,身上医布满是血迹的柳远山左右翻滚,无法合眼,一合眼,那一幅幅画面便跃在年轻男人脑海之中。
这一夜对他来说,太过诡异。
短短数个时辰,年轻男人经历了人生的大悲至大喜。
当时那冲天赤芒闪耀之后,两柄升腾异样光彩的虞帝螭悬在半空之中,悬而不落,少年心头望着那两把匕首似是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心神一动,那火红匕首便要微微一颤。
那被世人称作鬼卒罗刹的沙哑嗓音仍在柳远山耳畔回响。
年轻男人满脸苦涩,轻轻呢喃:“这他娘的太玄乎了吧?”
自小柳远山便于陈长歌项天成二人厮混在雄州街头,上至茶坊书馆,下到酒肆勾栏,没有这几人不踏足之地,昔年时,在说书先生口中听闻那些神鬼志异的言说总会不齿一笑。
顺带讥讽一句这世上哪那么多天上掉肉饼的事?就算砸上了,那他娘的从天下掉下来还不砸死个人?
但如今,他万没想到这偌大一张饼,便如此覆盖在自己这瘦弱身板上了,而且还覆盖的如此突然。
柳远山如何也拿不出困意,生怕月下那一切是场梦境,睡了就没了,双眼盯着桌那把虞帝阳螭,双手猛然发力,只见那火红匕首微微颤抖几分。
柳远山自顾自的念道着:“远了远了。”
年轻男人往前凑了凑身子,再度发力,那虞帝阳螭微微滑动寸许距离,可离那隔空取物信手招御的本事还差的远。
柳远山略微舒展筋骨,又往前凑了几分,右手伸得老长,离那破败方桌三尺远近再度发力。
那赤红匕首被劲力牵引,猛然向柳远山冲撞而来,男人心神大喜,手中气力微微一滞,眼看虞帝阳螭离男人指尖不过两寸距离,可失去气力牵引没了势头,朝着地面无力坠去。
早日里在雄州惜财如命的黑衣少年怎舍得这至宝落地,身形一跃将匕首攥在手中,虽说攥住了匕首,这黑衣少年却跌落在地。
感受着浑身的疼痛和脖颈处的伤痛,不禁皱眉骂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事,明知道要收我,还下手这么狠。”
“还为师为父,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