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宇文温在宫中接见中书令王頍,王頍见着天子有倦容,不由得关心起来:“陛下,还请保重身体,莫要操劳太过。”
“嗯,朕知道分寸...”
宇文温含糊的答道,他可不操劳,昨晚看了奏章之后虽然心中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却按时睡觉。
因为张丽华的表现不错,春宵苦短,所以差点睡过头。
仅此而已。
至于心中的疑问,现在就等王頍来解答。
宇文温捋了捋思路,开口问道:“关于这冗官,朕有一事不明,还请王卿剖析一二。”
“陛下请讲。”
“嗯,朕前几日看《魏书》,看到张彝父子死事,不知王卿有何看法?”
天子今日要问的问题,王頍早已预料到了,他知道天子看了自己的奏章,必然会有此问,所以胸有成竹的答道:“张彝父子,是为国而死,然则大厦将倾,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张彝,北魏大臣,出身清河张氏,为清流名士,其子张仲瑀,于神龟二年上书,请求朝廷修改选官标准,排抑武人,不许武人任清望之官。
意思就是你们这帮武人莽夫当鹰犬就得了,不要整天嚷嚷着要在京城做高官。
消息传出,莽夫们沸反盈天,羽林将士马上哗变,冲击官署,要找张彝父子“讲道理”。
见着张彝父子不在官署,乱兵们便聚集在一起,抄起各种器具,浩浩荡荡冲向张府。
张彝被破门而入的乱兵打成重伤,没撑过几日便断了气,房屋被点燃,其长子张始均被乱兵投入火场,活活烧死。
洛阳作为京城,居然发生如此暴行,本该护卫皇宫的羽林军叛乱,公然冲击官署,虐杀朝廷大臣,按说应该严加惩处首犯及从犯。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朝廷杀了几个所谓的“元凶”,然后大事化小,“下不为例”。
张彝父子之死,源自元魏武人集团和士人集团的严重矛盾,朝廷的官位有限,但等着当官的人太多,也就是员多阙少。
文武集团为了争夺好的官位,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眼见着情况不妙,吏部尚书崔亮出来救火,对于如何公平选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停年格。
停年格,为了保证大家有官做,于是不问才能,授官一律依年资分先后。
凡有空缺职位,不问贤愚,选年资老的人优先叙用,这就是所谓停年格。
以后世的说法,就是论资排辈用人。
崔亮的停年格,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就连他的外甥也出言相劝,说这种做法太糊涂,简直是选官制度的大倒退,后来也有很多有识之士说,这个制度实行后,朝廷(魏国)就再选拔不出人才了。
毫无疑问,停年格(论资排辈)是很僵化的选官制度,但王頍认为,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当时魏国的冗官情况严重,文武之间斗得眼睛都红了,崔亮推出的这个办法,纯属救急。
问题在于,京城贵族和士族集团要减少官位竞争者,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切断武人的上升通道,那些好官职,全都没有武人的份,于是怒火中烧的武人们,开始蠢蠢欲动。
朝廷无力化解这个矛盾,因为员多阙少,所以只能靠崔亮提出的“停年格”来和稀泥,以求“不负文武”,结果这稀泥和了十来年还是没和下去。
矛盾最后终于爆发,那就是六镇之乱。
这段历史,宇文温前不久看《魏书》,大概有所了解,所以当他看到奏章里,王頍给出的解决方案时,觉得莫非自己的江山要完,所以要用一个跟“停年格”很像的办法来解决冗官问题?
“陛下,微臣等所议‘循资格’事宜,虽然弊病也有,但有相应措施预防,所以利大于弊....”
王頍先说了崔亮停年格的历史,然后向宇文温解释,解释政事堂诸公争论多年才定下的“循年格”是什么意思。
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作为选官制度,以年资为擢用官吏的条件,说白了就是论资排辈,大家靠着资历排先后来接受任用。
这种制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弊病很大。
庸碌之辈,混日子熬资历就能有官做,那些能力突出的官员,因为年资低,所以即便做出再多政绩,也得老老实实排队熬,极度不公平。
乍一看上去,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但实际上有不同。
要说不同在哪里,却得从目前的选官制度说起,王頍拿出资料,宇文温见着这些资料厚得像一块块砖头,眼皮跳了跳,说道:“待朕仔细看过,再议。”
“是,微臣遵旨。”
。。。。。。
宇文温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资料,看看外面漆黑夜色,又看看座钟。
现在是晚上二十三点整,早该睡觉了。
然而,看着这些资料,宇文温却又不服气。
王頍给他准备的资料,事关当朝选官制度,还有各种利弊分析,洋洋洒洒十余万字,宇文温看了数日,只觉得越看越糊涂。
说白了,宇文温对于选官制度不在行,所以虽然对于王頍剖析的“弊病”很认同,却拿不准对方说的“利”是否真的没错。
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但宇文温在这件事上要面子,不想承认自己是外行,梗着脖子不求人解惑,自己闷头啃资料,慢慢“悟”。
按着王頍给他的资料,以及最后给出的一些结论,无一不在证明,证明“循资格”和“停年格”不一样,利大于弊,趁着如今员大于阙(冗官)的情况不严重,赶紧把制度立起来。
待得科举走上正轨,开边战事越来越多,大量立功授勋的将士,还有新科进士,就能按着“循资格”的规定,进入排队状态。
无论文武,都按新规则将资历、功勋、政绩、表现折算为年资,然后按着年资排序,安安心心等任用。
新人是这样,那些任满的职事官,等候吏部安排升迁、转任时也是如此。
每个任满期限的官员(譬如刺史是三年一任),新规则会根据其任官的尊卑(譬如上、中、下州刺史),风险(在中原或烟瘴之地当官,风险当然不同),还有年度考核的成绩、表现,折为年资的一部分(可以看做加权分值)。
然后按年资排序,等新的任用。
换句话说,就是届时大家按年资排排坐、分果果,次序井然,朝野内外一片和谐,局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面对如此复杂的设计,宇文温第一次变成了迷途的羔羊,见着有人在前方指引道路,却迟疑不前,害怕那是陷阱。
循资格,就是论资排辈,这在后世被批做僵化、低效、不公平的制度,让宇文温本能的觉得不好。
想想也知道,譬如一个商社,业务员的收入,不是看其拉了多少业务来算提成,而是看资历有多老,这种商社能拉得到业务才怪。
商社扩大到国家,道理也是一样的,如果熬资历就能步步高升,谁还会去拼政绩,谁还会去极力表现自己?
但宇文温觉得王頍没道理忽悠他,因为对方一没动机,二来承担不起他发飙的后果。
政事堂诸公,已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在各自的奏章里,均表示这一制度当然有弊病,但只要配上一项内容,就是利大于弊,可行性很高。
所谓的“内容”,就是“差遣使职”这一制度。
尚未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为差遣,已经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之为使职,譬如观察使,市舶使等,当前的周国官制,已有差遣、使职制的雏形。
差遣、使职,就是权宜之计,为了完成一项临时的任务,皇帝或宰执要临时抽调官员,使其赴某地行使某种职能。
譬如河南举办科举的乡试,中枢需要有官员去现场‘观察“,于是宇文温临时任命杨济为学政观察使去悬瓠“观察”,乡试结束,这使命就结束了。
但下一次科举考试(乡试),又得有人去“观察”,所以学政观察使一职就可以固定下来。
差遣、使职,其人选的选定,不在循资格之列,也就是说,一个新科进士,只要得皇帝或宰执青睐,也可以获任用,作为某某使去办事,这就有“破资格”的用意在内。
政务是这样,军务也是如此,若某处发生暴乱,总管府压不住,那么朝廷可以任命“招讨使”,破格让一名成绩优秀的军校毕业生带兵平乱。
循资格是论资排辈,差遣、使职是破格任用,若那位被破格任用的官员,较好完成了差遣、使职,那么他的表现,会折入年资,靠着额外的“加分”,实现“排位提升”。
如此一来,循资格实行后,极易导致官员混日子熬年资等做官的弊病有所减轻,那些有抱负、有能力的官员,无论文武,可以争取获得差遣、使职,展示自己的才干。
出色完成使命,以此获得“加分”,快速提升年资,而不是靠着耗日子来熬。
所以,政事堂诸公能够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前提是同步制度化的差遣、使职,不然仅仅是简单的排资论辈,早就被大家批得体无完肤。
政事堂诸公争了多年的问题,如今好歹达成共识,拿出一个方案初稿来,宇文温觉得自己人品那么好,没道理一帮中老年人合起伙来骗他。
但他心里没底,疑虑来自于对选官制度的不熟悉,毕竟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
那么,这改进过的“停年格”(循资格),到底实行效果如何呢?
世间真就有“不负文武不负卿”的两全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