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宇文温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既画图又写字,昨晚一夜无眠,眼圈暗淡宛若熊猫眼,亏得今日无需早朝,他那一双熊猫眼才没被外臣看见。
火轮船可以实用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宇文温当然激动,因为这意味着蒸汽机实用化,要知道在历史上是先有实用化的蒸汽机,才有实用化的蒸汽轮船。
所以,第一次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么?
不会。
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白马王子,也可能是唐僧,有了蒸汽机,可能这玩意最后沦为高级玩具。
宇文温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技术水平很清楚,现在有了蒸汽机,就像原始部落得了一把燧发枪,除了部落头领多了根威风的“权杖”,没什么大用。
没有全面的科技、文化进步,区区蒸汽机,触发不了工业革命。
就像一粒优质种子,种到贫瘠的地里,因为营养不足,即便能发芽又如何,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
昨日收到消息后激动万分的宇文温,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随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未来,于是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那个未来真是太可怕了,让宇文温只是想一想如坐针毡:
也许,当他“崩”了以后,官僚们就会苦口婆心的劝新君,劝新君莫要“玩物丧志”,赶紧将蒸汽机、火轮船这些奇技淫巧束之高阁,不要祸害子孙。
蒸汽机、蒸汽轮船的好处,这些官僚会不知道么?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赶尽杀绝”。
人,总是对未知事物感到恐惧,而对于饱读圣贤书的官僚来说,蒸汽机是超出常理的存在,他们的满腹经纶没有用处,所以这玩意及其原理就是异端邪说。
蒸汽机的出现,会导致社会发生剧变,这一点,官僚们早晚会清楚,所以,不会坐以待毙。
千百年来,官僚们无论出身贵族、士族、武勋,实际上都是大地主,也就是属于地主阶层,对于他们来说,严重破落农业社会结构的蒸汽机,只能是罪大恶极的凶物,而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神器。
门阀权贵、世家大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靠的是大庄园做经济基础,而蒸汽机的出现,长远来看必然加速庄园经济的破产。
蒸汽船实用化,使得人员、物资往来更加方便,这意味着原本被禁锢在土地上的农民,“流动性”忽然变大,选择变多,这对于大小地主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更别说大量工场的出现,让工场主、作坊主和地主们争夺劳动力,千百年来靠着收地租剥削农民的地主们,日子必然越来越难过。
一个地方,越是地少人多,对于地主们就越有利,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加重地租、加重剥削,也不怕招不到人来种田。
僧多粥少的情况下,“有幸”成为佃农的农民,面对地主们的各种剥削只能忍气吞声,甚至还得把妻女送到主家去帮佣,时不时过个夜什么的。
地主们最喜欢把农民禁锢在土地上,而农民为了活下去,只能跪在他们脚下做牛做马。
现在,却有人和他们对着干,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天下各地大小地主们的怨念,迟早要聚集起来,向着始作俑者发泄。
始作俑者是谁?当然是宇文温。
但宇文温手中有火炮有强军,谁敢明着造反那就是找死。
所以,反对者们就只能迁怒于蒸汽机,迁怒于火轮船,迁怒于各种奇技淫巧,待得给奇技淫巧撑腰的宇文温“崩”了,守旧官僚及大地主们反攻倒算的机会就来了。
宇文温想到了“身后事”,于是立刻开始想对策,这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有史可鉴”。
原本历史里,明初,明成祖朱棣派遣太监郑和下西洋,对海贸进行“国营”,为国库带来巨额收入。
正是因为财政收入充裕,所以朱棣北征草原,南定安南(交州),疏浚大运河,修建北京城,对外战争、大兴土木一件没落下,却和隋炀帝杨广不同,没有激起天下大乱。
然而郑和下西洋开创的大海贸,官僚阶层没有沾光,于是待得朱棣崩,各种忧国忧民的谏言就冒出来了。
下西洋,导致国库入不敷出,朝廷不能再错下去;安南叛乱频仍,仿佛鸡肋一般,还是割掉算了。
于是,郑和航海图最后落得失火(有一说是被藏起来)的下场。
朝廷不可以办海贸,这是与民争利,所以要禁海。
至于沿海大户勾结权贵、官僚知法犯法搞海贸发家致富,那是没有的事。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帷幕刚拉开,就随着强势皇帝的去世,帷幕渐渐又被人拉了回来。
宇文温想到郑和大舰队的结局,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两洋贸易公司船队。
毫无疑问,若不采取措施进行预防,当他去世后,在守旧官僚集团的反扑下,他耗费毕生精力所建立起来的高楼大厦,必然会分崩离析。
会有人说海贸劳民伤财,所以南北两洋贸易公司解散,海贸的巨额利润,被沿海地头蛇瓜分,朝廷却一点好处都拿不到;
交州、南中、辽东,开发起来成本太高,不如索性羁縻,让当地豪强、酋帅当刺史、郡守,撤走驻军和移民以节省开支。
若这些地方有人割据称王,那么只要明面上认大周为宗主国,时不时遣使入贡表个态,营造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就行了。
蒸汽船好是好,可却会抢去许多人的饭碗,无数青壮没了漕运的饭吃,变成流民四处流窜,可是要出大事的,所以,蒸汽船就不要用了,靠着民夫撑船、拉纤也行的。
正所谓“忠言逆耳”,朝堂诸公的苦苦劝谏,作为一个有志于成为明君的年轻天子,又怎么能不听呢?
于是,一切就可能像原本的历史那样,凝聚着无数人心血的大量航海图,还有各种蒸汽机、火轮船的图纸,全都被人以冠冕堂皇的名义付之一炬,或者神秘消失。
一想到这一切很有可能成真,宇文温就觉得心如刀绞。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心血被人践踏,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种下的种子刚发芽就被人挖起来丢掉。
但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他活着时,没人敢这么做,可他死了以后呢?
宇文温精心培养的太子,也许会继续贯彻他的意志,但他的孙子呢?
明成祖朱棣收复安南,派郑和下西洋,到了他孙子朱瞻基(宣帝),就放弃了安南,放弃了下西洋。
明廷放弃安南,至少还有客观因素,不得不如此,可放弃下西洋,真是让后人扼腕叹息。
宇文温觉得,若是自己不采取措施提前布局,保不齐到了自己的孙子,就会被人忽悠得“自废武功”,被人卖了还笑眯眯的帮着数钱。
结合当前煤矿事故频发的现实,到时候的某些说辞,他自己都能想出一条:
“陛下!火轮船虽好,可烧的煤,都是无数矿工用命换来的,所以火轮船烧的不是煤,烧的是人命!为天下苍生计,臣请罢火轮船!”
宇文温知道这种调调不用等以后,过几年必然会冒出来,反对者站在道德高地上为“民”请命,他还不好直接打回去。
所以,现在就想高枕无忧还为时过早,他要在守旧势力的反扑尚未凝聚成形之前,先下手为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