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照军敲门时,禹常皓正蹲在院子的木桌旁发呆,小蛮站在他的手心上,沮丧地将头埋在翅膀里。
他没有将消息告诉娘亲,所以当梨素汐捧过那个为了掩盖血迹而特意漆成红色的匣子时,才真正意识到了丈夫的离去。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无法为她作画。
他的身躯仅剩这条千疮百孔的断臂。
禹常月原本被禹常皓锁在屋子里,但他听到了院子外的哭泣声,不顾疼痛撞开了门板。
梨素汐转身时,禹常皓正扑过去夺下长匣子打算合上,但是已经太迟了。
禹常月看见了。
那条残肢,曾几何时爹爹就是用那只大手搓揉自己的脑袋,就是让自己枕在那臂弯处。他的瞳孔极速收缩,汗毛直立,恐惧从天灵盖席卷而下。
他觉得眼前有一卷黑幕朝自己压迫而来,他很疲倦,很想就此睡去,最后果然栽倒在地。
禹常皓赶忙将他抱到屋内,当晚禹常月发了高烧,坐在床榻边都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炙热气息。他浑身皮肤滚烫,汗水争先恐后地渗出。
禹常皓和梨素汐整晚忙前忙后,换了无数湿毛巾才勉强将他的体温降下来。
第二天傍晚禹常月才再次醒来,禹常皓欣喜地将他搂在怀里,但是当他打量弟弟时,他发现弟弟眼中少了些什么。
往日的神采消逝了,变得呆滞,迷茫,无知。
“常月?”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禹常月疑惑地扭动脑袋,没有回应他,
医师说他从未见过那么严重的高烧,禹常月就像刚从热锅里捞起来般。缘由是受了严重的惊吓,结果便是烧坏了脑子。
他们将禹铭诚的断臂安葬在七区的墓园里,他跪拜完后,牵起神情木讷的禹常月。
还有更惨的事情吗?禹常皓看着弟弟,自问道。
很快,海神便给了他回复。
原本他们已经快要凑齐那一百五十金贝,但是古语有言,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梨素汐病倒了。
这些日,她的劳累度是往时的几倍。在禹铭诚被抽选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媒人来敲响他家的院门,都是来谈亲的。
她们有的是为单身汉说亲,有的是为年轻力壮的小伙谈事,甚至富贵人家的老爷也想纳梨素汐为妾。
梨素汐的美貌在七区早已是出了名的,禹常皓不得不在门后放置一条木棍,以便赶跑那些强行推门而入的媒婆和男人。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阿蛮他娘就劝梨素汐从提亲的人中选一个改嫁了,就算她不在乎自己吃苦也得为那两个孩子考虑吧。
她苦口婆婆劝了许久,也是打心底为了梨素汐好,当初没有梨素汐她可熬不过来。
那时候正在做刺绣的梨素汐忽然被绣针扎破了手指,她把伤口放进嘴里吸吮,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起身丢下刺绣离开了。
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梨素汐后来有将近半个月没去过阿蛮家,最后还是阿蛮娘亲主动来道歉的。
而现在的梨素汐躺在床上,虚弱无力,脸色蜡黄。虽然她的脸上以前也会有疲态,但从未想如今这般骇人。
此刻她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细密的鱼纹遍布眼角,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如同靴皮。
她从美貌的少妇变成了鹤发鸡皮。
禹常皓请教过医师,娘亲是因为操劳过度导致的血衰,能否痊愈全看天意。禹常皓攥着即将存够的一百五十金贝,毅然踏进了医馆。
他不管还不起钱贷的后果了,他只知道母亲躺在床榻上,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要买最好的药,从海神手里夺回母亲。
轨车堂在他家不远处铺设了新的轨道,工人们每天都在暖季的烈日下挥洒汗水。
禹常皓本来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联,直到那条轨道越来越接近自己家,他才发现如果它不想绕很远的圈子的话,就必须从自己家穿过。
还款日到来那天,放黑贷的男人冲进禹常皓家里,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棍,蛮横地将禹常皓逼到墙角,逐间踹开房门,最后在禹铭诚的书房里找到了贷条。
“小子,父债子偿知道吗?”他们的首领在禹常皓面前扬动那张纸。
梨素汐颤颤地扶着门框出现,她被突然冲入房内的壮汉吓得不轻。
禹常皓看到娘亲那一刻,甚是心酸。梨素汐脸色青煞,双唇苍白,像是一具没有血气的干尸,她卧床半月有余了,现在甚至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扶着门框都似乎随时会摔倒。
“没有钱财!”禹常皓忽然脸色一横,迎上首领凶煞的眼神。
“小子有点胆魄!”他缓缓敲打木棍头端,“前几日派人来通知过你,你将人轰走了,现在老子亲自上门来收,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吗?”
他贴嘴到禹常皓耳旁,“老子专门帮钱阁将那些还不起钱贷的人卸去手脚。”
一股冷气袭过禹常皓的脚底,但是他知道面对恶人,绝不能示弱,
“我说没有钱!钱是我父亲贷的,与我何干?”
他想赖账,虽然这样的行为是禹铭诚不齿的,但是那个懦弱的男人已经死了,从此这个家要靠他来撑起。
“老子说过父债子偿。”首领直起身子,向一旁偏头。
禹常月被人从屋子里拎了出来,一脸惊慌无助。
禹常皓咬牙就要冲破那些人的包围,可三四个壮汉哪有那么容易冲开。小蛮的啼叫声在上空盘旋,禹常皓抬头,七彩山雀焦急地在他头顶飞绕。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脑中构想什么动作,小蛮就会照做。而且他尝试那些从未做过的动作时,那股阻塞感减弱了许多。
小蛮俯冲而下,一个灵活的旋身躲过首领的木棍,然后落在他的鼻梁上,用力啄向眼珠。
首领捂眼跌退,哀嚎着胡乱在眼前挥舞木棍。禹常皓趁此机会冲出包围奔向弟弟,禹常月挣脱开拎着自己的大手投进哥哥怀里。
原本抓着禹常月的男子,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又看了一眼痛苦的首领,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还是选择奔到老大身旁,关切地问道,“大哥?如何?”
“如何?你他娘瞎?撤!”首领的掌缝里溢出血迹,眼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再也无心追讨那些金贝。
反正阁主私下和自己透露最终目的是要拿下这块土地。
一众壮汉跟在他身后,摔门而去。
禹常皓冲过去搀住梨素汐,再次将她扶回床榻上。医师说过梨素汐受不得惊吓,但是她方才又被吓得不轻,直到此刻还没有平复下来。
禹常皓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枯瘦手掌,“没事的,娘亲,坏人都被我赶跑了。”
禹常月也在床边,眼瞳呆滞,下意识拉着梨素汐的另一只手。
梨素汐胸膛急跳,嘴唇猛颤。
“画……画……”她吐字不清,重复了很多次禹常皓才听明白。
“什么画?”他将耳朵贴到母亲嘴边。
“皓月……皓月……图。”
《皓月图》!
禹常皓冲进父亲的书房,将那卷被翻倒在地的画卷拿到娘亲面前,谨慎地将它摊开来。
梨素汐艰难地抬手拂过上面的纹路,拂过禹铭诚的印章,他的署名。
画纸上的梨素汐怀里抱着襁褓,牵着丈夫的手,禹铭诚手上又牵着与他齐腰的禹常皓,他们在院子里抬头赏月,两轮皓月重叠着悬挂在夜幕上,其后是漫天繁星。
所有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月光恰到好处地洒到每个人物眼里。仔细辨认还会发现,每个人眼中都有皓月的倒映。
没有一丝多余的描绘,这是一幅精巧绝伦的画作。
梨素汐的眼角溢出泪珠,朝耳边流去,她挪开眼,转头去看禹常皓,然后拉起他的手和禹常月的手合在一起。
她那双冰冷枯瘦的手掌紧紧包裹着两个儿子温热的小手。
梨素汐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不停流转,她有好多话要说,但喉咙像是被人用麻绳拴住了般,发不出任何音节。
禹铭诚的死亡为这两个孩子换来了荫蔽文书,可哪里还能管他三代子孙呐,大家在乎的只是眼前人罢了。
她爱这两个孩子,就像爱禹铭诚那样,她不舍得他们。可是,她感觉到禹铭诚在呼喊她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浮现,朝自己挥着那只血手,他渐行渐远,就要离开她了。
她说:“我爹娘要我嫁给那个老头!”
“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们用我的一生去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
他说:“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嫁给那个老头的。”
“只要我禹铭诚还活着一天,他们就休想动你。”
“我是个穷小子,我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但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每天都有笑容。”
“我们走吧,逃离这个岛,逃离这片牢笼。”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有你在的话,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你会幸福的,我们会生儿育女,过上期望的生活。”
他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子,也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她虽然过着清贫的日子,但是她每天都把最温柔的笑容献给丈夫和孩子。
嫁给那个男人,她从来没有后悔。那些誓言,他从来没有背叛过。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梨素汐眼里的光逐渐黯淡,她艰难地张嘴,喉咙急速颤动。
“护!”
她只能吐出这最后一个字,抓紧时间盯着一双儿子,希望将他们的样貌牢牢刻在脑海中,去了海神的墓园也能永不遗忘。
哪怕喝一万碗忘魂汤,她也不要忘记。
她的手忽然撤去了力道,直直滑落。
禹常皓愣神片刻,随后捶胸顿足,趴伏在娘亲身上嚎啕大哭。
护!
他听明白了娘亲的意思——保护弟弟。
而此时的禹常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也不明白娘亲的眼睛怎么忽然合上了。他挠了挠脑袋,扯着哥哥的袍角,忽然感到胸口猛抽了一下。
可他依旧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