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大陆,无垠岛。
禺氏海皇历八八六年,亥月二十三日。
“大的那轮叫做皓,稍微小了一圈的叫做月。”男人平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孩童,仰望着夜幕中近得互相贴边的两轮皎洁。
“可是人们都习惯把他们一起称作月亮,但白昼里,又只能在苍穹上看到一轮太阳,人们说其实太阳就是皓。”
“那月去哪里了?”孩童稚嫩的嗓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他把脑袋往男人怀里挤了挤,父亲的胸膛很温暖,可以帮他抵挡凉风。
“皓把他藏起来了呀,皓要保护月,所以白天的时候,皓燃烧自己发出刺眼的光芒,让人们不敢直视他,其实月一直在皓的身边,只是被皓的强光遮盖了。”男人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笑着说。
“皓为什么要保护月呀?”男孩瓮声瓮气地问道,因为他把脑袋整个埋在男人的怀里,嘴里便只能发出这样奇怪的嘟哝声。
“因为月弱小呀,你没看到月比皓小了一圈吗?而且月是皓最亲近的人,保护自己亲近的人不是应该的吗?”
“人?它们不是月亮吗?”男孩迷糊了,他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两轮月亮快要重合在一起了,大的那轮能把另一轮整个遮挡住。
“在天上是月亮,在地上就是人了。”男人眉开眼笑。
“那晚上的时候皓为什么又不保护月了?”男孩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他的小手揪着自己的发梢,一脸苦恼,照爹爹那么说皓应该无时无刻都保护比他弱小的月呀。
“因为夜幕横贯天穹之时,所有人都齐齐死去,坏人们也沉睡了,世界是皓和月的,他们不再畏惧任何人。”
男孩的嘴喔成一个圈,眼睛瞪得滚圆,他装模作样地点头,实际上完全听不懂爹爹在说什么!那些深奥的句子对一个还有几天才满六岁的孩子来说,委实太难了些。
男孩的模样实在可爱,男人大笑,忽地把手掌嵌在男孩腋下,将他托举起来。
“我们家常皓又重了,爹爹已经快要托不起来了。是不是背着爹爹偷吃?快快从实招来,也好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爹爹,痒!爹爹好痒呀!”男孩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身子在空中不断扭动,男人的手挠着他的腋下。
“爹爹不痒,是常皓痒。快快如实招来便放过你。”男人没有停下的意思。
“禹铭诚,你又在欺负常皓了。”女人嗔怪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男人的双手顿了一下,男孩趁机挣脱开来,逃也似地奔向女人。
他远远地就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可却在差一丝就要撞上女人时猛地刹住。然后,眉毛上挑,龇出一口缺了好几颗的乳牙,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
是个淡雅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妆粉,却比化了妆还精致。
眼如杏仁,边角有极细的褶皱,可这并不影响她的风韵,更是添了一抹沧桑的美感。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男孩的后脑勺,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如同盛开的金海棠。
“常皓呀,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些什么生辰礼物?给娘亲说,让爹爹给你买。”女人的声音很轻柔,如流水,如丝绸,祥和宁静,听了便让人觉着身心舒适。
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不要爹爹买的礼物,无非是些小孩子的玩偶。”
男人从后面敲了一下男孩的后脑勺,装作恶狠狠地说道,“难道你是大孩子?”
女人责怪地白了男人一眼,柔声道,“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娘亲给我生一个弟弟。”男孩将肥嘟嘟的小手放在女人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认真地说。
“哦?”女人有些好奇,“为什么想要弟弟?如果是个妹妹呢?”
“我想要个弟弟,这样我就可以和他打架了。隔壁的阿蛮说,打架是男孩子的游戏,所以弟弟才能和我玩打架的游戏。”
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一时啼笑皆非。
“可如果是个妹妹也没有关系的。”小男孩留意到爹爹和娘亲的迟疑,他握起拳头在眼前摇晃,神色比先前还要认真几分,“我会保护她,因为打架是男孩子的游戏,没人可以欺负她,阿蛮也不可以。”
“那娘亲就给常皓生个妹妹,这样你就能保护她了,像你父亲说的那样,皓保护月。”
可后来,女人生了一个男孩。
那是在七天后,重月之夜,是禹常皓的六岁生辰。六年前的这个夜晚,禹铭诚和妻子第一次踏上这座叫无垠的岛,在医馆诞下了一个男婴。
禹铭诚抱着男孩走到医馆的院子里,仰头朝天空上看去。那两轮明月重合在一起,夜幕上银光溢射,亮得晃眼,无数星辰遍布在重月之后,禹铭诚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了那么一句话。
“皓月当空,星辰随行。”
没有什么征兆,这句话忽地就跳了出来,禹铭诚在心中默默颂念,觉得是绝美的句子。
于是他给男孩取名为常皓,如果再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孩或女孩,他都打算唤做常月。
重月之夜,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像天上的两轮明月重聚那般,每年只会有一晚,过了这晚便是更年。
生辰糕点才开始动筷之际,这个日子又多了一层意义。女人捂着肚子趴在桌上,前一刻还微笑着的脸庞顷刻间变作扭曲,发梢湿透,双唇苍白,身子底下湿了一大摊水。
“羊水破了!”禹铭诚大喊一声,将女人扶到床上,立刻奔出门外,冲进夜色中。
他砸开接生老嬷的家门,别人一家正围聚在餐桌前庆祝。禹铭诚二话不说就背起稳婆飞奔而出。
可他刚跨进门槛,就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去极远。禹铭诚的脚顿住了,甚至忘记将稳婆放下来,下意识就抬头望向夜幕。
皓月重叠,星辰漫天。
男孩和他哥哥同日同时诞生,取名叫做禹常月。
……
“今年的豁免金已经凑齐了。”禹铭诚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用下巴上的胡茬去刺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天的禹常月,婴儿伸出小手揪他的脸,嘴角嘟着,涌出唾液。
梨素汐靠坐在床榻上,她的身子本就羸弱,生产完之后更加虚弱了,“过些日子维稳军就会上门来收缴吧?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倒是不辞劳累。”
“今年的豁免金又比去年涨了五个金贝。”禹铭诚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一百零五个金贝,当真是一群吃人的家伙。”
“这样的陋俗,这样的政权居然统治着我们的世界。”
“嘘!”梨素汐着实被丈夫大逆不道的话吓着了,“这样的话你可千万别在外头说半个字。”
禹铭诚闭上眼帘摇了摇头。
“其实你大可不必交纳豁免金,我们住的这个区少说也有万来人,适龄男子也有几千,不一定会抽中你的。而且听闻海王祭抽选的时候,还会有一些人是被陷害的,真正抽选出来的人更少了。”梨素汐试探着说道。
“几千?”禹铭诚反问,“我不希望这件事有任何可能发生的几率,无论是几千分一或是几万分一,只要几率存在,我就要消除它。”
他凝视着妻子如潭水般令人沉醉的眼眸,“我不能容忍失去你们,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他轻摇双臂,低头与襁褓中的婴儿四目相对,“更别说在我又拥有一个儿子之后。”
院子外响起敲门声,声响很大,很粗鲁。禹铭诚将襁褓递给妻子,自己朝外走去。禹常皓忽然把偷听的脑袋缩回去,假装就要去开门。
禹铭诚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大步朝前。
门一开,捶打的声音自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