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等十二族的单于散去之后,夏渊单独召见了斩诺。
召见的地方是一处偏殿,这时候十二族的单于和其余不泯骑早已退去了。
“殿下?”斩诺跨进门槛,略微迟疑了一下。他还没从夏渊方才那番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眼里浮现的是王爷描绘的,偏西十二域辉煌的未来。
而此刻,他心中略微忐忑,并不知王爷额外召见自己究竟为何。
“过来。”夏渊并未回头,双手撑在一张方桌上,低垂着脑袋。
走近了,斩信才发现那木桌上平摊着一张地图,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的瞳孔猛然一摄。
那并不单单是成君国的地图,硕大的羊皮纸上,囊括了荒土全貌。九大帝国,八十一小国,尽皆被标注其上。
王爷要倾覆君氏的王朝,看荒土诸国图作甚?
“斩诺,你的武艺如何?”夏渊忽然抬头。
斩诺没料到王爷会突然问这种没有由头的问题,他被夏渊眼瞳中的锋芒蛰得眼涩,便眨了下眼,“比之赫连于,有所不及,比之兄长的话……略胜一筹。”
他挠了挠脑袋,有些窘迫。幸而兄长不在此处,否则自己又得挨一顿揍了。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别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可第二代不泯骑中,就数他和赫连于武艺最强。
“比之我呢?”夏渊又问道。
“呃……”斩诺犹豫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关,从牙缝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犹有……胜之。”
尽管斩诺的音节模糊不堪,夏渊依旧听了出来,他反倒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斩诺心底更瘆得慌。
“你倒也毫不遮掩,不过说实话没人会怪罪你。”
斩诺松了口气。
“对于这个国家,你知道多少?”夏渊收敛神色,盯向斩诺。
斩诺循着夏渊的指尖看去,沉吟了片刻,“位列九大帝国之首,曾经同时拥有两大名将,严面昴虎祭殇,箕水野豹荆云铎。
两人皆受神谕敕封,名列荒土名将录。更有被奉为黎民相国的天下第一权臣钟离懿。
而严面昴虎祭殇十余年前被派去征战沧溟族,最后听闻全军覆没。”
斩诺看向夏渊,他还知道一些,只是不清楚王爷想听哪方面的。
夏渊没有接着问他,反倒轻叹了一句,“可惜了,他们还有正值壮年的箕水野豹和黎民相国。不然……”夏渊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再度低头盯着那张地图。
成君国的正北方依旧被遮天山脉阻挡,山脉之后便是大海。
也就是说,成君的北部边陲并没有与任何番属小国接壤。而东北方向,也是如此,芜江的一条分支秦河作边界,河对岸便是如今的第一帝国赤县。
成君国更远处,是九牧帝国,但其国主牧朝歌正值壮年。
青雍帝国历来女主当政,男性地位并不高,掌兵权的历来也都是女性。
华嫘帝国的国主前些年驾崩了,如今是皇太后执政,是个心狠手辣同时猜忌心颇重的女人。
而柏襄帝国离成君太远了,也没有什么价值。屠涅和蛮西帝国更不消说了,以人族的身份根本混不到高层。
于是夏渊把目光重新投到成君帝国的南方,在七个小国的缓冲后,那里便是九大帝国中的另一个——禹迹。
夏渊食指点在禹迹的国都禹甸城上,再问斩诺,“你对这个国家又知道多少?”
斩信等夏渊重新开口等了许久,可此刻却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上夏渊的问题。
他之所以了解赤县,那是因为赤县帝国的名头实在太响亮。而且他先前提到的两位名将,皆是天下武人追崇的对象。
但禹迹,排在九大帝国的最末端,国力犹在成君国之后,斩诺又怎会闲得无聊去了解。
夏渊看出了斩诺的踌躇,便也没有为难他,自顾自地说道:“禹迹帝国的掌权阶层腐败不堪,据说国库空得能跑耗子。
皇帝只能带头卖官鬻爵,大大小小的官爵尽皆明码标价,内廷的相位甚至只需万两黄金即可易得。
而且皇帝还是个病秧子,子嗣又不昌。”
夏渊轻点食指,稍稍停顿了一下。斩诺一边听,一边揣度夏渊给他说这些的意图。
“这样一个国家,还能位列九大帝国。”夏渊似笑非笑地看向斩诺,“你可知道为何?”
斩诺盯着羊皮卷看了半响,忽然上前一步,手掌按在成君的疆域上,“因为成君在中间挡着。”
“没错!正是因为成君在中间挡着。与禹迹毗邻的另一个帝国是蛮西,可丘黎族并不热衷于开疆拓土,因此其他大国若想倾吞禹迹,除了借道中都,只能借道成君。”
“中都是神谕塔的辖属之地,鲜有国家敢不经神谕同意变让军队踏足中都。
而成君和禹迹的国力如今排在九大帝国末端,如同两个难兄难弟,成君又怎可能放其他国家入侵禹迹?两国国主素来交好,求得就是个相互扶持。”
“因此禹迹帝国虽然摇摇欲坠,可依旧名列九大帝国。”
“可就是这样一个打仗屡战屡败的国家,却十分崇尚武艺,每年都要举办演武大会,皇帝常常莅临,亲自挑选武艺高强之人充作亲信。在禹迹国,你若非家财万贯,想要出头便只能参加演武大会。”
听夏渊这么一说,斩诺忽然就有了疑惑,“王爷,既然是个崇尚武艺的国家,为何战争又总是失利?这么多年来,没有出过哪怕一个位列名将录的将军?”
“有武艺并不代表有谋略,有钱人都去买了官爵,穷苦人家能习武已是一等一的难事,又能去哪里学习兵法谋略?
而沧氏皇族代代都是病秧子,害怕武将得了兵权以后会拥兵作乱,因此每有大战必派一监军随行。
那些监军的官爵皆是重金购买的,期望那些棒槌懂什么兵法谋略?而偏偏这种人又最喜欢在战场上指手画脚。
你想想,这样的统军高层如何能打胜仗?”
“战败了皇帝又得杀人泄民愤,那杀谁呢?当然不可能杀他的财主们,于是领军大将便成了替罪羊,正因如此,禹迹虽然年年举办演武大会,可国内的武将依旧寥寥可数。”
斩诺轻点脑袋,只是依旧不明白王爷向他说这番话究竟意欲何为?
夏渊手指下移,指尖停在一处绿色标记之处,依旧是在禹迹境内。
“禹迹看起来并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世人总会被它孱弱的外表所蒙蔽,又有几多人还记得禹迹这块疆域为何能最初能位列九大帝国?”
夏渊抬手,又猛地戳了下去,指尖稳稳落在那处绿色标记的位置。
“这片地方,唤作圣西明亚,是全天下最大的草场,拥有它,就能培植出整个荒土最强大的骑兵!”夏渊目光灼灼,语调斩钉截铁。
斩诺浑身一震。
当年夏渊游历至圣西明亚,被那万里翠绿震惊地久久难以平复,站在圣西明亚的边缘,放眼望去,视野无需任何起伏,几乎能将目光直送到草场的尽头。
那仿佛是一张平坦得没有丝毫褶皱的绿布。
夏渊去的时候,正值春季,目力所及,皆是绿茵,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当是人间神居处。
可就是这么一处水草肥美的草场,被现任国主沧有弈将大部分圈为皇家狩猎场,丝毫发挥不出它本来的作用。
荒土大陆有两条大河,皆是起源于遮天山脉,一条叫芜江,一条叫荒河。
荒河是一条宽广曲折的大河,途径禹迹,却没有像芜江那样纷繁复杂的分支。
沧氏立国之初,历时十五年,凿出河道给荒河开辟出了一条支流,称作洪渠,流经那时土壤并不算肥沃的圣西明亚,最后汇入大海。
从此,圣西明亚被荒河主干道和新开劈的洪渠呈三角状包围起来,数百年滋润下来,那边土地被称为天下最肥沃的土地都不为过。也正是如此,圣西明亚又被称作河间草场。
不泯骑的坐骑,便是产自河间草场圣西明亚。
所以……
夏渊霍然抬头,“从今日起,偏西十二域不再有斩诺这个人,你将成为禹迹藩属国的一个穷苦习武人,在父母意外身亡之后,去禹甸城参加宗主国的演武大会。”
“然后,你会大放异彩,被沧有弈赏识。
随后你会被他引为心腹爱将,你将劝谏沧有弈在圣西明亚培养优良战马,经过一些年的经营之后,你将主动挑起禹迹国与藩属国的战争。
在我登顶汉城山之前,你要将禹迹国周边的小国尽皆囊括进疆域内。
你会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再没有所谓的番邦,只有一个新的属州,如若不从,你将让他们在臣服和灭亡中二选其一。”
夏渊的嗓音异常沉猛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凿锤般,猛地砸在斩诺的胸膛上,震得后者连连跌退。
“你将成为禹迹朝堂上最具权势的男人,若是沧有弈中途病卒,你将扶植他的儿子登基称帝,若是他生不出儿子,你要在沧氏皇族中挑一年幼之人继位,你将尽心辅佐他,将禹迹国打造成一个人民富足,兵马强健的国度!”
夏渊说完了,余音犹在偏殿内回荡。
斩诺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颤颤地蠕动双唇,“为何选我?”
大兄心思缜密,武艺虽然不算顶尖,却也依旧不凡。
再者,赫连于武艺超群,更是精通兵马谋略,心思缜密程度也与兄长不相上下。他二人,哪个不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王爷为何要派遣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家伙去?
斩诺深知这个任务的艰巨,可也感受到了王爷对他的期望之大。他本以为自己在汉城做了蠢事之后会被王爷厌恶,可结果是夏渊依旧委任了如此重要的任务给他。
夏渊也看出了斩诺的疑问,“赫连于留在偏西将要成为军中的支柱,至于斩信,他和赫连于一般,心思过于缜密,行事异常谨慎,反倒容易被禹迹朝堂上某些真正精明的人瞧出端倪。”
“可你,一看就不像是能当细作的人……”夏渊把手搭在斩诺的肩上。
斩诺被夏渊最后一句话兜起了笑意,可他硬生生将它憋了回去,猛一抱拳,就要单膝跪地表决心,可夏渊一把托住他,盯着他的眼瞳。
“不必多说。”
“活着便好。”
斩诺闻言,鼻腔里酸意盎然,眼前便罩了一层水雾。夏渊在他肩上拍了三下,随即转身离去。
自那天起,偏西十二域再没有一个叫做斩诺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