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包下了一艘双层的客船,两辆马车暂放在了码头的储货处,
不过那些旌量马倒是随他们一并上了船,暂居在最底层的储物舱里。
“你眼前所见的,其实算不得什么。”船逐渐驶离码头,夏渊见隐洛己依旧盯着那帮纤夫,不由地说了一句。
“他们为什么不穿衣裳?阳光如此猛烈!”隐洛己没有理会夏渊的话,问道。
夏渊心里一颤,“纤夫大都家境贫寒,哪里有那么多衣裳给纤索磨损。而且,他们有时候需要下水,衣服频繁干湿交替的话很容易患病。浸湿了的衣服与身体摩擦还极易导致肌肤磨损发炎,得不偿失。”
“当年,偏西十二域的景象比这惨烈多了。”夏渊挨着隐洛己靠着船舷边上,目光也落在那些纤夫身上。
听夏渊提到了偏西十二域的往事,隐洛己不禁正了正神色。
不久前随夏渊初到偏西王府时,那数万神情肃穆的人围聚在一起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眼前。
她后来得知他们都是来王府吊唁的,心里自是震惊和疑惑,夏渊的父亲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功绩,竟能获得如此多人的尊崇。
她父亲虽然贵为一族之长,可隐洛己知道他的声望远远达不到夏渊父亲那般,死后还能令万人自发追悼。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夏渊幽幽叹了一息,目光渐渐失焦起来,“二十多年前,各国之间战乱不休,国界线几乎每日都在变换。
有一年成君西境生乱,父王在帝都不受待见,便被贬谪为征西将军,领着一千老弱兵卒去平定暴乱。
那时还没有偏西十二域,暴乱发生的地方被帝都的贵胄们蔑称为偏西。”
“父王初以为会遇到手持兵刃的暴民的顽抗,可踏入了偏西地界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暴民,山路边上多是饿殍。
活着的人亦是瘠可见骨,腹挺如丘,吃树皮树根,吃泥土,吃蚯蚓,更有甚者易子而食。”
隐洛己的脸色变得略微惨白,眉头皱得更深了。
“为何汉城会收到发生暴乱的消息呢?”夏渊顿了顿,眉宇之间带了一丝哀恸,“那是因为饥荒啊,树皮树根都没得吃的时候,那些外族人只能去抢偏西人的城池,去围攻那些富裕豪绅的府邸。”
“偏西是什么地方?那本就不是富裕的疆域,而偏西之外,更是寸草不生。
可那里生活着十二支少数民族,他们本居住在偏西之地,却被成君皇帝赶去了更西的荒山之上。
他们在饥荒的威胁下,上书汉城希望臣服以乞求庇护,可是成君忙于征战,汉城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搭理这些外族之人。
在汉城的贵胄们看来,他们甚至连人族都算不上。”
“父王领着一千镇西兵卒,都是夏氏仅剩的嫡系部队,他们走在砂砾遍布的崎岖小道上时,那些饥荒灾民绿油油的眼光就落在他们身上。
随着军队前行,灾民们的脑袋也缓慢挪动,他们眼里虽然泛着绿光,却是空荡荡的,像是万丈深的无底之渊。
你根本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就像是成千上万的死人在注视着你。”
“父王说,他们走了十里路,除了马蹄声和盔甲的摩擦声外,再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那条路后来被父王命名为十里无声道,在入口处立了界碑,是进入偏西十二域的其中一条路,只是如今已废弃不用。”
“那些灾民大都是十二支少数民族的人,可也有偏西之地的民众。
饥荒不仅仅发生在荒山之上,连偏西之地的边缘也受到了牵连。父王收到的谕旨本是剿灭暴乱之徒,可是他看到这么一番景象,哪里还下得去手。”
“他第一个下了马,掏出军粮朝那些灾民走去。
紧接着所有兵卒都翻身下马,不用父王下令,他们自动拿出军粮,挨个分派了下去。
本以为会遭到哄抢,士卒们甚至把其中一只手摁在了剑柄上,可是出乎意料的,没有人扑上来。
也许是他们饿得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丁们把女眷推出来,要他们接受食物,女眷们却又把男人推出去。”
“看到这一幕,父王长长呼了一口气,他暗暗发誓,要庇护偏西之地的子民!
军粮总有派完的时候,他就斩杀战马来给他们充饥,再后来,又变卖了身上的盔甲装备换做粮食,甚至发卖帝都的产业,购买粮食。
就这样,偏西之地的饥荒暂时得到了控制,而父王也因此被册封为偏西王。”
“可这只是解决了燃眉之急,长久来说,偏西之地土地贫瘠,早晚还是会发生饥荒。
那时候夏氏在帝都的产业早已被人瓜分一空,父王没法重金去聘请稼灵修的帮助,只得发动手下的兵卒去寻找适合在偏西土地上种植的粮食。
后来发现了蜀黎最有优势,可是移植自屠涅的蜀黎,产量无法满足偏西之地的需求。
父亲放下了世家贵族,成君王爵的身段,亲自去中都寻找最优秀的稼灵修,用最周到的礼节,最卑微的乞求,请他们培育高产的蜀黎。”
“而代价,则是偏西十二域二十年的税赋!”
“你……父王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隐洛己碧绿的瞳孔里噙着泪水,却极力束缚着它们。
她终于知道偏西王府为何那么简陋了。
“是啊,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明明手起刀落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偏要把它变成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隐洛己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了一丝真正的怒气。
夏渊苦笑了一下,也许是我没有父王那样的慈悲心肠吧,又或许是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把视野放远了,看着在远处模糊成一线的纤夫们,沉默不语。
那可是被称为“日出偏西,霞覆万丈”的男人啊,我有什么资格和他比肩呢?
……
“你在看些什么?”夏渊踹了斩诺一脚。
斩诺一时惊醒,从地上弹跳而起,“见过王爷!见过王爷!”
“我问你在看些什么?”
“哦!没什么。”斩诺翻了翻手中羊皮封面的书籍。
“之前王爷吩咐我去买果子的时候在旁边书铺上淘的家伙,写的是以涣城为背景的各类趣闻。
里面还详细记录了涣城的酒肆以及风月之所的位置,甚至屯兵之地,各城门的驻军情况,河道的守军人数等都有涉及,挺有意思。”
值守的时辰枯燥烦闷,他一不小心看入迷了去,竟然没有留意到王爷的靠近。
“你得庆幸这船上都是自家人,不然被刺客抹完脖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斩诺窘迫地干笑了几声,“再也不敢了!”
“王爷找我什么事?”
“洛己有些晕船,我想来问你还有没有紫柰果,想削一个给她解解闷。”
“呃,王爷,最后一个紫柰果昨夜进了你的腹中,你忘了?”
夏渊一愣,忽然挥起巴掌排在斩诺的脑门上,“为何不多买些?”
斩诺哪里敢还嘴,只得闭好嘴任由王爷责骂。
“王爷,你说此去汉城,究竟会不会遇到麻烦?”看王爷似乎没完没了了,斩诺赶忙转移话题。
夏渊果真停下了手,他想到了帝都御使,自然明白斩诺在担忧什么。
“只要我们诸事做好,那皇帝就没办法挑毛病,好歹我这偏西王的爵位也是他当年亲封的,他若是不怕天下人嘲笑,大可以借此对我发难,可是总不能强抢豪夺臣子的东西吧。”
“那可说不准,听说那老皇帝如今六十了,谁知道有没有患癔症,呆症之类的。”斩诺撇了撇嘴。
“这种老家伙神智不清起来,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夏渊狠狠地睖了他一眼,“这种话,明天上了岸之后我不希望再听见一个字!被外人听见了,你爹的脑袋都不够你败的。”
“王爷这不不是外人嘛。”斩诺嘿嘿一笑,一口白牙在月色下反射出辉光。
夏渊却没有再理会他,半扬起脑袋,自顾盯着天上那轮略带瑕疵的白玉盘,神情说不出的淡漠。
他此去帝都,除了朝见成君的皇帝,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相比他在西境沙漠中的见闻,成君的皇帝以及所谓的五年朝见,简直就像是大江中的一粒砂砾那样微不足道。
“不知道会在帝都耽搁多久,差不多就是月夕节了,该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可不想在外边度过。”
斩诺也朝夜幕中的那轮皎月望去,嘟哝了一句。帝都虽然繁华热闹,但是他走到半路才忽然想起最近快月夕节了。
一家团聚?
夏渊眯了眯眼,随即低下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