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武纪九八八年,相月三十日。
一年一度的月夕节。
月夕节是荒土人族的传统节日,白日里会祭奠家中的死者。
而夜晚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汇聚在餐桌前,备上一年中难见的可口佳肴,美酒香茶,一家人畅聊至夜半。
相月三十日左右,荒土夜幕上的月亮将会达到一年中最大的规模。
人们常在皎月中看到斑驳的黑影,便有人说那是逝去的亲人的魂魄。
于是便在白日祭奠亡魂,夜晚再置办一桌丰盛的宴席,让逝去的亲眷看到自家的后辈亲人都团团圆圆,生活美满,以此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此传统沿袭了数千年。
……
赤县帝国,铸剑城。
铸剑城属于靠山而建的城池,城里头就有一些丘陵,甚至小山。除了规模最大的被皇家征用来圈养野物外,其余的大都能买一片用作丧葬之处。
霍封跟着老爹下了马车,这是人烟稀少的区域了,却还是能感受到月夕节的氛围。
月夕节的习俗是白日里祭奠死者。
所以霍封手中提着祭祀用的祭品,跟在老爹身后朝不远处的丘陵走去。
府中的伙计全部遣散回家团聚了,这一次出行只带了府中的老车夫,唤作端叔,是给霍家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伙计。
他自幼便没有亲人,老爹让他在山脚下守着马车,上山的就只有他们爷俩。
一年有余没有修整,丘陵原先被人踩出的小道又长满了杂草,霍封只好走在老爹面前,用佩剑将那些齐腰高的杂草荆棘斩断,方才勉强清出一条小路。
城中的丘陵能用作丧葬之处,却要向官府购地,价格也不是普通平民百姓能承受得起。
而城郊的土地用作丧葬之处是无需购置的,再加上城中丘陵崎岖难行,郊外平整开阔,所以倒是越来越少人在城中购地。
这路自然一年比一年难行。
霍封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被荆棘刮出无数血痕,不是没有提过迁坟,被老爹狠狠揍了一顿,几日下不了地。
从此再不敢提及此事,只是月夕节那日会多穿一条棉裤。
不过如今手中握着长剑,挥舞几下荆棘杂草便化作一片狼藉,也无需那些旧把戏了。
他依据着往时的记忆,逐渐开辟了一条小径,通向一块较为平整的坡地。
“到了!”
霍封还在埋头砍草,老爹却已经跨过他,他急忙收住剑身,险些划伤老爹。
他放眼望去,看到了那座位于杂草丛生中的墓碑。
一座四方无字碑,青冈岩材质。
老爹夺过自己手中的祭品,自顾地上前摆弄,霍封便趁机将墓碑周围的杂草斩断,不多时便清理出一片稍为整洁的空地。
霍归尘将酒罐的泥封扣开,霍封认得出那是老爹酒窖里珍藏的好东西,丘黎族的血焰酒,号称天下第一烈酒,老爹从来不喝,却总是带来洒在母亲的坟前。
“老爹,母亲生前喜欢喝酒吗?”霍封收了长剑,踱步到霍归尘身后,看见嗜酒如命的老爹将一罐罐血焰酒掀去泥封一字摆开,心中不免疑惑。
“混账东西!”霍归尘放下酒罐,又掀了一层新的泥封,“跪下!”他的语气有些愠气。
霍封不明所以,只好将佩剑卸下,双膝跪地。
“磕头!”
霍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泥地上,碎小的石子和被他斩断的草茬硌得他生痛。
“用些力!”霍归尘嘶哑地喝道。
听说母亲是产后身子虚弱,感了风寒方才离世的,说到底是将命给了自己。
荒土大陆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神并非无处不在,所以神创造了母亲。
霍封很认同这句谚语,尽管母亲从未给过他任何有印象的温暖,但是仅凭再造之恩,也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对待。
他再次加大了力度,扣得地面闷响。
磕过三个头后,老爹踢了踢他的小腿,然后将一罐血焰酒交到他手中,“喝几口!”
“嗯?”霍封一时没有领悟过来,往年所有的酒就是倾倒在地上的,可没有让他喝这一说。
他迟疑地接过,仰头灌了几口,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烈酒,喉间传来的强烈辛辣味,竟让霍封忍不住低咳起来。
“真是没用。”霍归尘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夺回酒罐自己仰头喝了几口。
“老爹?”霍封险些要起立阻止老爹,老爹身体老迈,平日里什么酒都要温着喝,哪里禁得住血焰酒的刺激。
可是他的惊呼还未落地,霍归尘挪开酒罐,神色如常地抹了把嘴,然后将剩下的酒尽皆倾洒在碑前。
辛辣的酒味刺激着霍封的嗅觉和眼眶,酒液溅洒在他的脸上,他也不伸手去抹。
接下来的两罐酒也是如此,他喝两口后,老爹夺过去喝两口,之后方才倒洒。
“起来吧!到周围去走走,我独自和你母亲说说话。”霍归尘将儿子轰开,回头确认霍封确实走远了才盘膝坐下。
他盯着四方无字碑,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孩子我养大了,我还让他陪你喝了酒,说实话他的酒量和你比起来真的是差远了,区区血焰就呛成那样,真是丢你的脸。”
霍归尘从怀里自顾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囊,在无字碑前晃了晃,酒液哗响.
“这是血烈鸠,丘黎族产的,只供皇族,我花了十方玉石才换来了这一小囊。世人只知血焰,哪知烈鸠才是这世上最烈的酒。”
“我想你应当很久很久没有喝过好酒了,这次才特地带了来,也只有烈鸠这样的酒才配得上你这样的豪杰。”
霍归尘轻嗫了一口,眼睛眯作一条缝,牙关紧咬,脸皮抽搐了几下。
“当真是烈,你也尝尝!”他往地上倾了一小股猩红的酒液,“慢慢喝,这玩意不多,我还不舍得一下全给你了。”
霍归尘戏谑一笑,可是并没有人回应他,四周只有酒液落地的滴答声。
“我带他来见你了,封儿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他和你一样孤僻,我们俩在朝中都没有多少朋友,我还是御史寺的右丞。
这个官职实际上是钟离懿封的,我想他应当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牵连,但他已经开始起了疑心,对封儿也关注了许多,以黎民相国的手段,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来了。
据说他很多年前就解散了手下那帮奇人异士,抑或是交给了陛下打理?谁清楚呢?你明明知道些什么,可是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这就是你最讨人厌的地方,总爱藏着掖着。现如今倒好了,你的儿子将要跟随你的步伐而去了。
我心担忧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神谕究竟有何能耐,能牢牢掌控着诸国的国君,世人愚钝,贪图秘法,有什么用呢?得到了也终究是多几场流血的战争罢了。”
“不过这些年倒是出了个不买神谕账的,前不久成君亡了,偏西王夏渊登顶汉城山,称了夏皇,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霍归尘故作神秘,顿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想听吧?嘿!我偏不说!”
如果霍封在此处一定会大为惊疑,甚至会觉得老爹是中了邪术,老爹一向沉稳,何时有过这般放浪的模样。
“好了还是告诉你吧,我可不像你。”
笑完之后霍归尘收敛心神,表情也严肃起来,“他毁去了诸夏境内所有神谕塔,神谕塔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驱逐出境,如此一来算是彻底与荒土各国对峙。”
“封儿和诸夏的主将对过阵,是不下于封儿的勇武之士。”
“赫连于!”
“你能猜到这是谁吗?这个我还真不打算告诉你,我担心的是这两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生死敌手,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嗨......”一声长叹,悠远绵长。
“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的远航,是神谕牵引的,就算是有阴谋,应当也只是针对那些个国君的局。封儿的命运,始终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