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然入了春,天气飒爽,窗后的主事却依旧摇着一把羽扇。他仰靠在躺椅上,翘起一条腿。
躺椅一旁的低矮木几上沏着一壶热气腾绕的香茶,叶成闻不出是什么品种,只是觉得清爽怡人,仿佛整个人都轻上了几分。
“咚咚咚!”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敲了敲柜台。
主事惺忪地睁眼,坐直了身体,习惯性地问道:“典当还是死当?”
清醒了些后,他有些诧异身前人的打扮。对方穿得倒也整洁,但是布料普通,上面还有补丁的痕迹。
手中局促地捧着一条被包裹起来的物品。
最后一个窗口离门口几乎有九丈,一般心中有鬼,物品来源越不正,典当人就会越往里头走。
主事狡黠一笑,再次问道,“典当还是死当?”他的语气来了几分精神,已经好几天没有人到最后一间窗口来了。
叶成小心地将裹着长匣子的葛布摊开,双手奉上,然后咿呀竖起两根手指。
主事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第二种死当。
他留意到对方粗糙泛黄的手掌微微有些颤抖,指缝间埋着乌黑色的泥垢。
干他们这一行,赚多赚少,全凭他们能看透客人多少。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抚上长匣子,心头却是一阵剧震。
“这个匣子做工倒也精良,不过材质却是新品,雕刻这些晦涩的符文也不过是为了做旧。想必你也知道,这种木具没有一定的历史沉淀,可没有附加价值。
不过这木料倒也是上好的黑檀木,漆也是好漆。这样吧,算你五个足金币。”
他拍拍匣身,露出诚恳的笑容。可若是此时有人站在他身后,便会发现他的双脚紧绷着,小腿肚轻微抖颤。
显然是异常激动。
那哪里是黑檀木,分明就是极品鸠血紫檀,而且还是长如小臂的尺寸。
常言道十檀九空,可想而知大件紫檀制品是多么难得。这匣子转手处理,随便即可得到几千足金币。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叶成实情,早在叶成掏出这件东西的时候他就知道此物来路不正,区区农民,正常情况下,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珍宝。
鸠血紫檀成熟到后期,木材乌紫发黑,没有他这种老练的眼光,根本分不清黑檀和鸠血紫檀的区别。
五个足金币已经远超叶成的意料,他咽了一口唾沫。
普通金币并非全是黄金,里面还掺杂着其他金属,然而足金币却是由纯金冶炼,一个足金币相当于十个普通金币。
也就是说整整五十枚金币。再换算下来,就是五百个银币,五千个铜币。
要知道,贫苦人家,一日的花费也不过数枚铜贝罢了。这几乎是他目前所有的积蓄了。
足够他在城中逛最大的花楼,上最好的酒馆了。
叶成的小动作主事全部看在眼里——鼓动的喉咙,颤抖的双手。
可对方久久没有给出回应,主事倒是有些先沉不住气了,这在平日里是决计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如果不满意我可以给你再加几枚。”他现在只想快速打发掉对方,将这匣子据为己有,反正一个贫贱的穷人,也无法看穿自己。
叶成努力压制心头的激动,伸出双手。
主事以为他要拿走长匣,险些忍不住就要把手摁在上面,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叶成也并非是要夺回长匣,只见他轻轻按下长匣子的卡扣,往上翻转,然后将它调转方位朝向主事。
匣子中央躺着一柄漆黑的短刃,黑得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别的色彩。
主事抓起那把精美的匕首,指肚滑过秘纹遍布的枯黑刀鞘。
他异常缓慢地拔动匕首,寂冷的寒光一闪而没,晃得人合眼暂避锋芒。
他不再犹豫,将匕首完全拔出,凑到一旁光亮的油灯边。整把匕首将近两尺,刀柄与匕身的比例约为一比三,刀尖呈镰形,是适合挥刺、劈砍的比例和弧度。
这完全就是长剑与匕首的结合,竟然有如此巧妙的设计能将二者融贯而没有丝毫突兀。
匕身在跳动的火簇前泛着森冷的寒光,煤油灯噌噌地窜动,火苗矮身下去,光芒弱了几分。刃身上的火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犹如无数魔怪嘶吼狂舞。
主事的目光沉沉地坠了下去,淤陷进刀身上的秘纹中。似乎有荒远嘈乱的声音响起,催促他挥动手中之物,割开血肉之躯,畅饮鲜血。
脚底忽然升起一股绝冷的凉气,主事猛然惊醒,他艰难地挪开目光,重新将匕首合上。
叶成看不见主事的后背已经湿透,豆大的汗珠仍然不断在他的后颈滑落。叶成看见的是——主事将匕首置于灯前打量,胡乱地挥动几下又漠然地插回刀鞘。
“看起来很精美,可惜精美杀不了人。这匕首太沉重了,而且这些火纹是冶炼时没掌握好火候导致的铁色分布不均。
上面的雕工倒是一流,可惜了只能当作工艺品,价值反倒不如那匣子,五枚足金币已是极限。”
主事将它重新放回匣中的黄锦凹槽中,失望地看向叶成。
他看不透那匕首,他相信眼前之人同样无从知晓,那么就由得自己随意捏造了,越贬低越有利。
叶成听了这话,入坠冰窟。十枚足金币已是一笔巨款,然而被他给予厚望的匕首却被说得甚至不如那个木匣子。
他叶成一生诚诚恳恳,首次动了贪念,却只能换回十枚足金币,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十枚足金币只够他富贵一时,并不能富贵一世。
倘若他违背一生的坚守只值如此,那又为何不继续坚守下去呢。叶成犹豫了,他觉得自己是罪人,可心却又不甘。
他觉得这是他唯一改变自身的机会,这是他唯一过上城里老爷生活的机会。
“如果你一起死当,我可以支付你十五枚足金币,权当是......”主事看出了眼前那人的纠结。
叶成狠下脸,一把夺回长匣子,朝门外跑去。
主事始料不及,急忙低呼:“拦住他!快拦住他!”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自己有什么理由拦截?
“不对,跟上他!”他朝房屋角落望去,语气急促。
阴暗的墙角缓缓浮现出一道轮廓,原来叶成身后不远处的墙角始终立着一道人影。
“新来的,跟上他,如果他去别的当铺,在门口截杀,他若离去,便在城外将他做了,带回那件东西,你便是立了大功。”
黑暗中的人影终于露了出来,先前发生的一切他都收在眼底。
“去门口叫上其中两个家伙。”森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主事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懊恼自己将方才那人逼急了。
果然还是高估了这些贱民的心理素质,委实不堪一击。
不过此时挽救还不算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出于封锁消息考虑,早在匕首出鞘那一刻,叶成在他眼中便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自然没必要再付他钱财,倘若能在其他当铺门前动手,还能上演一出栽赃陷害。
他除了最后一个窗位的主事,还有一道身份——这间云享当铺分铺的掌柜。
那口匕首,以他这些年的阅历竟然丝毫看不透,然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哪怕将整间铺子卖了也不及那匕首的皮毛。
他哪里知道,将这座城卖了也换不来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