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自参天古树的冠顶倾泻而下,如同夜幕倒洒的银粉。四周窸悉簌簌一片,虫鸣蛙叫不绝于耳。
远处闪着粼粼波光,一道素雅的身影靠坐在湖畔,指尖抚着一张深檀的长琴。琴声妙曼,不多时便荡漾开来。水波轻颤,一圈圈涟漪扩散而去。
他伸出手,但是眼前的事物却始终蒙着一层麻灰色的帷幕。
他的脚步越发急促,终于出了森林。冷冷的月光从帷幕中透下,落在他的脸上。琴声越发清晰了,他伸出手,就要去触碰那道隐约的俏丽人影。
可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灰暗模糊。
他碰到了一丝发梢,她也缓缓抬起头,可是他看不清,世界颠倒旋转,一切都在后退。
他焦急地奔跑起来,紧紧握住手中的发梢。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看清了。然而层层白光叠加在眼前,他被晃得眯起眼,只能拼命用另一只手去扯脸上的帷幕。
但他的举动是徒劳的,眼前兀地就仅剩一道白光,琴声随着那道身影一同消失了去。
四周的景象开始崩塌,他的脚下很快便成了一片碎石废墟。整个世界都是刺得人双眼生痛的生冷白光,周遭的温度骤降,寒冷的冰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他猛然弹起,瞪大眼睛剧烈地喘息。
“醒了?”一道清脆的嗓音惊疑道。
“不想伤口裂开就赶紧躺回去。”那嗓音紧接着带了一丝慌张。
夏倾羽将手撑在被单上,垂着头自顾喘气,鬓角尽皆是汗渍。
“你是想伤口撕裂吗?”那嗓音怒叱了一声,夹着淡淡的怒意和不耐烦,
夏倾羽回过神来,朝源头看去,动作有些僵硬。
不远处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一手捧着瓷碗,一手拿着调羹搅拌。
她瞥了夏倾羽一眼,嘟起嘴吹了吹瓷碗中的液体,两腮鼓胀起来,像是一只鼓气的肺鱼,模样分外可人。
她忽然向木床走来,夏倾羽下意识往后挪动,摆出戒备的神色。
“噗,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她不等夏倾羽反应过来,便将瓷碗强行塞到年轻人的嘴角,用力地灌了下去。
“咳咳咳!”夏倾羽呛得厉害,咳嗽中浑身筋肉紧绷,伤口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楚,他咧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孩将手背放在他的额头拭了拭,“很好,已经退烧了。”
她转过身将碗放回木桌,“你都差不多昏迷三日了,村里的药灵修前几日生病,告假回灵修塔调养去了。”
“其他药馆还要走很远,我便自己为你包扎了。”
她重新一边倒水洗碗一边继续说。
“我曾经跟一位药灵修学习过草药知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及时帮你处理伤口。那么深的刀伤,又在水中浸泡许久,没处理好早就溃烂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那伤口都快化脓了。”
她冲干净药碗,回过头却发现床上那人依旧一脸迷茫,对她的劝告不为所动。
“欸欸欸!你这人怎么听不进人话。让你赶紧躺回去,伤口撕裂了我可不会再费功夫帮你包扎。”她恼怒地走向床榻,粗暴地将夏倾羽摁回床上。
“嘶!”夏倾羽咬牙锁眉,已经撕裂了,他暗自腹诽。
“你看吧,知道痛了?”女孩不忘指责嘀咕,“这就是不听忠告的后果。”
夏倾羽浑身没有多少力气,双唇苍白如纸,他竭力挤出一道难看的笑容。
女孩的脸颊正对着他,是张五官精致的小脸,皮肤略带一丝黝黑,浅棕色的眼珠子此刻正怒瞪着自己。
滑落的发梢拂过夏倾羽的面门,沁着淡淡的素心兰香。
“这是哪里?”夏倾羽任由女孩将自己摁到床上。
他强忍左肩上撕裂的痛楚,嘴皮颤了颤。他身负两处刀伤,不过背上的只是唐殊随手一划的浅伤,左肩却是被刀尖扎扎实实地刺入了几寸。
“在我家里……”女孩直起身体,拖曳着嗓音。
夏倾羽试探着挪动身体,他感觉到肩胛上有什么东西鼓胀成了一团。
“你家在何处?”
女孩叉起腰,气鼓鼓地盯住他,眉毛纠结在一起,翻着白色瞳仁,“丰颂村,曜临城西郊!”
“这曜临城又在何处?”夏倾羽与她对视,惊叹于对方丰富的面部表情,父王从来不许自己如此不雅地表达情感。
女孩感觉到一股观赏般地打量,越发恼怒,“曜临城在赤县,赤县在荒土大陆!你还有什么疑问?都提出来吧,一次性解决!”
夏倾羽讪笑了一声,“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如何称呼?”
“风铃叶,人倚衣。本姑娘叫叶依!”见对方终于提及了重点,女孩冷静了下来。她的嗓音清脆得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十分悦耳。
“风铃叶,人倚衣。”夏倾羽轻声呢喃,“好名字!”
“你呢,又叫什么?长得如此俊俏,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叶依对夏倾羽的赞誉很是受用,眉头舒展开来,眼角下弯。
夏倾羽沉吟了片刻,“白羽。”
他说完后便沉默不语,屋内的氛围忽然变得怪异沉闷起来。
“噗,这是什么名字?也忒简陋了吧?”叶依突然笑道。
夏倾羽也笑,但却笑得心不在焉。他四下顾盼,面露疑惑,“你当时只寻到我一个人吗?没有什么随身物品?”
“哦!说起来,当时你怀里倒是抱着一样东西。”叶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夏倾羽心头一动,想来自己昏迷前抓住那道长匣子。
“喏!门旁便是。”女孩侧身一指。
夏倾羽随着她的指尖望去。
看到视野尽头的物品之后,他不知道脸上该挂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那只是一块厚重的木板——应该是老马蹬碎的船舷。
“你那时候紧紧抱着它,怎么也取不出来,我见它厚实,便顺带捎回来了,想以后做个新的门槛。”
“你可是够幸运的,那天我和爹爹恰巧从诸夏回来,如果不是爹爹去河边饮驴,你不知道何时才被人发现。”
“再过一会儿,你估计连性命都要丢了。爹爹和我瞧你不像恶人,才把你接回来救治的。我这几天照顾你可没少花心思,这些可都是要付工钱的。”
叶依小声嘟哝道,生怕床上那个俊俏的家伙赖账。
“你说我没有随身物品,那想必我的行囊全部都丢失了,又从何处拿报酬给你。”
“将你那匹老马卖了,便有了。”
“嗯?”那畜生倒也命大,夏倾羽有些意外,“那便由你处置。”
“你们去诸夏做什么?那里不是发生战乱吗?”夏倾羽顿了顿,忽然问道。
“早些时候战乱就遏制住了,只要不去汉城,诸夏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
况且我们也不需要真的进入诸夏腹地,寻一些边境小城,在城郊将苞米换成大米,再运回国内出售,能赚不少。
成君战乱的这些年,许多贫苦百姓都乐得用大米换取更加耐吃的苞米。”叶依徐徐道来,眼中闪闪发光,她觉得自己很精明。
夏倾羽看到她棕色的眼里闪现出了两抹金光……那是金币的颜色?
他又挪了挪身体,再次感觉到左肩上的挤压,当即再也忍不住问道:“你包的是些什么。”
“银钱草,甘水粉,凉叶花……”叶依掰着手指细细数来,有些得意。
夏倾羽忽地翻身坐起,吓得叶依惊慌失措,慌忙想要将他摁回去。
“你上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夏倾羽紧锁眉头,他似乎知道自己为何会昏迷三天这么久了。
“乱七八糟?你这人有没有良心?
为了给你包扎,我可是将自己要用的草药全部碾碎了,你倒是一点感恩戴德的意思都没有。”
“你自己要用的?”夏倾羽一愣,他不等女孩开口辩驳又接着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说的都是些修复皮肤,滋润美颜的草药,你却用在伤口之上。顶多起到点冰凉的作用,况且你包如此重一块,想伤口什么时候才愈合?”
夏倾羽忽然觉得颓然无力起来,怪不得他会昏睡了三天三夜。
他动手去拆肩上的绷带,“拿些烈酒过来,再寻一些百灵草。”
叶依不服气地瞪着夏倾羽,最终还是妥协了,可她走到一半却又扭过头来,“百灵草倒是有,但是它又不能修复皮肤,你要来何用?”
夏倾羽感觉脑袋一空,险些就要倒回床上。
“估计教你草药知识的药灵修是个混吃等死的学徒。
你说的那些草药都是要等伤口愈合后才能涂抹的,有助于淡化疤痕,伤口没愈合之前为了防止感染,需要的是消炎。
“其实还真是个学徒,不过他倒没有教我,是我无意间翻看他的摘录记下来的。”
女孩踏出门槛,后半句细弱蚊鸣,却还是钻进入了夏倾羽的耳中。
夏倾羽的浑身一僵,脸色怪异。
叶依拿着酒精和百灵草回来时,夏倾羽已经褪去上衣,将绷带完全拆下来了。
一大团墨绿发黑的草药混合物跌落到被褥上,他肩上的伤口已经发白溃烂了。而后背的伤口却隐隐发痒,有如蚁嗜,显然在生长嫩肉。
叶依当时见到他后背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涂抹了少许药汁,反倒是处理对了。
夏卿羽白净宽阔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暴露在叶依眼前,女孩面色微红。
虽说先前自己上药时早已见过,甚至偷偷摸了几把,可先前对方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现在嘛……
看一眼?就看一眼!
只一眼,叶依的脸颊便瞬间绯红一片,慌忙别过头去。可她忽然瞄到夏倾羽肩头那发白溃烂的伤口,当即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她疾步上前,也不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
“怎么会这样?”她微微张嘴,满脸难以置信。
夏倾羽没有答她。
“酒!”他朝女孩伸手。
叶依神情木讷地递上了酒囊。
夏倾羽撩起衣摆塞进嘴里,咬紧牙关,猛地将烈酒从伤口上淋下。
酒水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心肺。他感觉到灼伤感在体内一阵肆虐,脑门上嗡嗡响成一片。
伤口飞快泛起白沫,滋生的菌虫被大量杀死。
夏倾羽让叶依在研磨好的百灵草上加了一小撮甘水粉,然后一齐涂抹在伤口上,包扎完之后,伤口处几乎见不到鼓起。
随后他将缠绕在胸前的绷带也一并取下,在叶依的帮助下也换了药。
叶依打量着他后背上那一尺长的疤痕,血肉确实重新牵连在一起了,透着粉红的肉色。
但怕是要留下疤痕吧,即使有上好的草药敷理,叶依心中这样想。她极为艰难才忍住了用手肚滑过它的冲动,快速缠好绷带,在肩头打了结。
“甘水粉有抑制伤口菌虫滋生的功效,可以添加。你要记得,任何药物都不能过量,能将伤口涂匀即可,太多反倒不利于恢复。”
夏倾羽轻声说道,语气倒也没有了责怪的意味。
女孩起身,自顾地收拾用具,脸色羞赧,没有搭话。
“不过总归还是感激你救了我,谢谢。”夏倾羽重新躺好。
叶依的身躯一凝,脸色越发羞红,实在不好意思接受对方的感谢。
“你躺好休息,我去烧饭。”她说完后脚步急促地出了房间。
夏倾羽把视线从女孩的背影上挪回来,静静地打量头顶灰黑色的房梁。上面蛛网勾连,倒像是一方小世界。
有只蜻蜓从窗外飞入,跌跌撞撞地落在陷阱上,夏倾羽为它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悲悯。
它在求生的欲望下剧烈挣扎,蛛网便将它裹覆得更紧,缩成一圈伪装的蜘蛛感受到震颤,急忙伸展八肢,朝震动的源头赶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猎物却在最后关头挣扎脱落,朝窗外俯冲而去,留下蒙慒的蜘蛛四处打转。
夏倾羽看得出神,为那蜻蜓能死里逃生感到诧异,他的瞳孔涣散,不多久便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