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张扬,不像是你的风格。”
男人方才回身掩上阁门,一道婉转轻柔的嗓音便幽幽地响了起来。
他转过身,苦笑了下,“谁让我没有衣服,这大冷天的只能穿陛下赐予的衣物呢。”
进入阁楼之后,男人脸上终于有了肃穆之外的第二种神色。
“都统大人又会说笑了。”女人的嗓音变得像是山涧的流水般,清脆空灵,十分美妙。
楼阁四周纱幔低垂,营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气氛。
墙壁上挂着用金银各色丝线绣制的仕女图帐幔,绣工精巧至极,室顶用青色的毛毡隔了起来,令屋内比铜炉附近更显温暖。
嗓音是从纱帘后传来的。
中年男人掀开挂着数枚香囊的纱帘,嗅着淡淡的幽香进了后堂。
后堂的摆设显得简朴古典了许多,正东方放置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垒着数张名帖,一方玄青宝砚,墨玉般润滑的笔海,其内名毫如林。
大案的东墙当中挂着一副碧游子的《烟雨江南图》,画侧有词云:乍入金秋,娟娟年岁流冰桂。瓊樽常对,沆瀣当年味。犹记三都,洛纸凭谁贵。小窗闭,试拈心字,煙渺江南意。
看那墨迹和画作线条,是碧游子真迹无疑。
东北角摆放着一张蓝漆的书柜,柜分两厢,正中央悬着一尊青铜罄,旁侧挂着击打的小锤。
凄红的残阳从墨黑的雕木花窗透进来,零碎地散落在一张古朴的素白长琴上。
长琴之后,一个身披蓝色翠烟衫的女子席地而跪。
一对睡凤眼波光粼闪,曲眉丰颊,唇如丹朱。灵蛇髻以一顶精巧的鎏银花钿盘定,其后斜插一根镂空碧簪。
水木清华,婉兮清扬。
正是这风雅涧的金花魁幕席筠。
见到男人掀开纱帐进了内阁后,她并未起身迎接,将皓腕悬置在那张素白的七弦琴上,蔻丹甲随意撩拨了一下,一道低沉的琴声便荡了出来。
她对发出的音调不甚满意,眉头微蹩,又去调长琴末端的旋钮。
被称作都统的男人褪了足靴,跪坐在金花魁下首的一张酒案后,酒案一角放置着一尊小巧的两耳掌香炉,里面的香饼已经燃尽了。
“风还是那么寒啊。”男人感受到面颊上的寒风,忽然冷不丁嘟哝了一句。
幕席筠闻言,便起了身,要将身后的木窗给掩上。
“不必关窗。”男人急忙道,风虽寒,但却是十分醒神的。
金花魁的动作一滞,随即又回过身来,缓步朝男人走去。
她在这清寒的天气里,竟然赤着双足,每走一步,都要露出白皙水嫩的小腿,脚腕上的银铃也随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在酒案旁停了下来,替男人斟了一杯晨焰酒。随后将两耳掌香炉中的香灰抹平,从木匣子里取了一饼新的心字香,替换了香炉中已经燃尽了的那枚。
袅袅的香纂升了起来,素馨茉莉的清香笼罩在酒案这方寸之地,便稍稍抵消了窗外时而侵袭进来的风寒。
“香饼所剩无几了。”幕席筠盯着歪扭的青烟,自顾轻声道。
心字香的制作殊为不易,上好的沉香更是重金难求,这盛产剑戈的铸剑城,又无人会制。因此,整座城池的心字香大都仰仗青雍国的输入。
听了金花魁这话,男人浅浅一笑,忽然探手从怀里掏了一叠黄纸包出来,轻轻放置在酒案中央。
“青雍给陛下的寿礼,陛下赏了我十块。”
幕席筠愣了一瞬,随即一把将那包黄纸夺了过来,小心地捧在鼻下用力嗅了嗅,脸上顿时绽放出了浓浓的喜色。
“多少年的?”
男人看着金花魁陶醉的神情和翕动的鼻翼,心情舒适。
“百年。”他轻声道。
幕席筠的神情猛地一凝,随即喜色愈浓,眼角笑得向上翘起。
《骖鸾录》曰:碧游子游历青丘,为雍门国主之貌所醉,故作心字香献之。所谓心字香者,以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以香末萦篆成心字,故曰心字香。
制作所用的沉香,十年期是最起码的要求,市面上流通的几乎都是此种,属于下品。她先前点燃的那饼,也属下品之列。
而百年沉香所作的心字香,是为上品。
幕席筠听闻,上品之上,还有一种千年沉香所作的极品,当然,并没有人见过实物。
碧游子当年向雍门国主求爱不得,可雍门国主却是颇为喜爱地收下了他的心字香。
而碧游子,则是失意地继续南游,渡芜江的时候作了一首《梦江南?昏鸦尽》——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随后便抛却了对雍门国主的念想。
他在江南结识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友人,其人才赋绝佳,却无人赏识,碧游子颇为叹惋,便作了一首《点绛唇》赠予对方,这首词正是幕席筠挂在东墙上的那副《烟雨江南图》的配词。
词中一语双关,在相思的基础上,又给心字香赋予了一层友情的含义。自此,心字香开始名声大噪,渐渐成为上流阶级的奢侈品。
“而且,据说这是碧游子当年献给雍门国主的那一批心字香。”那个体格魁梧的男人又笑着添了一句。
金花魁闻言,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手往怀里一拉,急忙将那黄纸包揽在怀里,生怕男人抢夺回去似的。
“当真?”她有些不相信,激动地望着男人。
“如何骗你?香饼上还刻着‘裕’字。”
幕席筠当即将那纸包掀开一丝,果真在那香饼一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古篆——“裕”。
碧游子是成名之后的子号,其人本名李裕,出生于荆南国,以辞赋冠绝天下,关于他的本名,知晓的人并不多。
幕席筠作为他的忠实拥趸,自然也是知晓的。
她急忙起身,把纸包放进了自己珍藏心字香的小木匣里。
沉吟半响,她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即把木匣里原先剩余的几饼下品心字香倒了出来,随后才郑重其事地将男人赠予的黄纸包放进那精巧的木匣中。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酒案旁,陪男人共饮了几杯晨焰酒。晨焰性辣,几杯下肚,男人浑身便出了一身细汗,便将狐白裘也褪了下来放在案边。
“你又如何得知我今日要来?”男人放下酒杯,忽然问道。
此时窗外的街道上,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掠过,幕席筠顿时偏头看向木窗的方向。
“我又不是瞽目老太,那些各色衣甲的兵卒从昨日清晨起开始便往来奔驰,扰得我一整夜都没有好的睡眠。”
“是又起战事了吧?”她忽然扭头问道。
男人并不忌讳,轻点了下脑袋。
“又是你领兵?”
男人没有迟疑,又点了点头。
幕席筠轻笑,“这下你知道我如何知道你要来了吧。”
男人微愣,也笑,当即朝金花魁举杯,一饮而尽。
“明日即要出征,府上冷清,便想来听你抚琴一曲。”
幕席筠闻言,将葱葱玉指在香炉上烘烤了半晌。
她的手掌生得比正常女人要小一些,每只手上仅有四根手指,每一根都生得修长美丽,可这一切看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怪异。
那是一双和谐对称,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烘暖手之后,她站起了身来,轻踮双足,回到了七弦琴后坐下。她轻抚琴弦,终于对此次的音调颇为满意。
“想听什么曲子?”幕席筠按手询问。
“你是弹奏者,当由你定。”
“那我可得超常发挥一次才能回报你的心字香了。”幕席筠轻笑,眼角忽然瞥到了琴首上的琴铭“夕宫”,再一瞥,窗外的残雪也落入了眼角。
专为此琴而作的名曲《夕宫雪》的调子便轻荡在了她的心间。
当即神色一正,手指随意轻拨,便扬起了一道泠泠的起手之音。随后玉指翻飞如影,清脆飘逸,宛如山涧泉鸣,又似环玉铃响的琴声便流露而出。
中年男人品着琴声,欣赏了片刻女人沉醉的模样,随即轻呷了一口美酒,目光越过金花魁看向窗外。
他看到低矮的天穹上,一只落队的寒鸦努力地扑哧双翼,奋力去追赶早已消失在了西方残阳里的队伍。
它为什么会孤身一人落后那么多呢?
这是男人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
荒武纪九八八年,偏西王夏渊领五万磐石军包围成君国帝都汉城,且大肆破坏成君境内的神谕塔,神谕恼怒,令诸国合兵助成君国平叛。
八国合兵十万,由赤县国三军大都统霍封统辖。诸国军队端月二十日集结于中都,端月二十七日,霍封从青楼“醉风涧”出来后,立即跨马直入中都。
在中都神谕塔被神谕赐予御野上将一衔,身挂八国帅印。
端月二十八日,全军开拔入成君。
是年,封天槊三十五岁,这是他一生中首次被封为御野上将。
当然,这不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