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斌去李军家里看他,得知他又住院了,便开着车到医院来看他。二人一见面,黎斌便笑了起来,故意调侃李军说:“你这是把医院当亲戚在走么?怎么又来了?”
李军侧卧在床上,不敢笑得太大声,怕扯着伤口疼。更何况,他手上还扎针在输液,稍微活动下,针头便会刺到骨头,钻心的疼。他只好尽力忍住,缓缓说:“纯粹是自己作的吧。你怎么现在来了呢?”
黎斌坐在床边,给他剥了几瓣儿橘子,递给他说:“就是来看看你。去你家,接过看到老太太忙前忙后,说你又到医院来了,这不很纳闷,只好来医院了。最近我又没出去自驾游,你不能出去,我跟陈小英就觉得不好玩。”
李军努力翻翻身,说:“我这辈子估计没有可能再跟你们一起出去了。”
二人聊了一会,房间另外两张床上,分别又进来了两位病人。李军看了一眼这俩人,分别是两位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难的。黎斌也瞅了瞅这俩人。只见这俩人全都面无表情,几乎像丧尸一般,也不言语,进房间后走到床边,便坐着面向窗户发呆。
李军见黎斌坐在这里也很无聊,便说:“你最近不忙的话,帮我去做一件事吧。”
黎斌问:“什么事?”
李军清了清嗓子,说:“你还记得1986年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被人追杀,匆匆忙忙跑进你家那次么?”
黎斌点点头。
李军继续说:“那天晚上,其实我去找林淑琴,本想送给她一样东西。这东西,就是一个写满情诗的日记本。我们之间,约定好,等我写好一本情诗,我就回东川找她。那时候我写好了,所以去找她,结果跟周学兵打了一架,又遇到下大雨,跟周学兵一起混的那些小弟,雨夜追杀我。我当时受伤了,带着这本日记本,匆匆逃跑,在下半城的时候,情急之下,把日记本给了一家火锅店老板帮我保存,说事情过后再回来拿。但是后面就一直没去拿。你这几天空了,去帮我把日记本取回来吧。”
黎斌说:“都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李军说:“就是不知道了。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心病。”
黎斌说:“你把地址给我说声,我现在就过去帮你取。”
李军便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递给黎斌,又大概说了那个店的具体位置,以及当时晚上的紧急情况。过了一会,他又说:“你仔细找一下,这事就拜托兄弟了。”
黎斌收起地址,随即下楼开车往下半城赶。按照李军给的地址,黎斌到那附近转了一圈,没看到李军说的那个火锅店,他还问了一圈在那附近的清洁工,大家都没听说李军说的这家火锅店。
黎斌觉得很奇怪,但又觉得很正常。奇怪的是,一家火锅店不可能那附近的人,都不知道吧?老居民也说不知道,那就奇怪了。觉得正常呢,是因为毕竟按照李军说的事情经过的话,都已经过去了快十二三年了。在东川,大街小巷遍地火锅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太正常不过了。
问了一圈,仍然没问到。黎斌只好开车返回医院,他将寻找情况如实告诉李军,李军听完有些沮丧,兀自说道:“怎么会没有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黎斌说:“会不会这么久了,你没去找,对方以为不会再回去拿了,丢失了呢?又或者是我没有找到位置?要么等几天你身体好点,我再开车带你一起去找找?”
李军说:“一定是没找对地方,我再三嘱咐了那老板,他不可能就这样弄丢了。”
黎斌见他有些着急,当下便决定找机会再去找一下,一定尽可能想办法,满足李军这一意愿。将近中午,老太太提着一保温桶莲藕排骨汤过来了,黎斌便让了位置,让老太太张罗李军的午饭。
李军心里想着那个笔记本可能丢失,一时间便没啥胃口,躺在床上目光呆滞。黎斌见他这样子,便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军,赶紧把汤喝了吧。这汤闻起来好像,嬢嬢你这手艺,都快赶上我餐馆里的大厨了。”
李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端起碗,慢慢喝汤。
老太太听到被黎斌表扬,心里乐得像吃了蜜似的,笑着说:“小黎,你太会说话了。对了,小陈在忙么?你可不能老过这里来,小陈一个人也很辛苦的。”
黎斌没说帮李军找日记本的事,这事也只有李军知道,他不想让老太太知道,以免担心,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嬢嬢,陈小英喊我过来的,说没事多陪下军军,免得他一个人闲得慌。”
老太太说:“这多不好意思的。哎,李军有你这样的好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见李军吃完了,黎斌看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担心扶不动李军,便问李军要不要去一趟厕所,他正好在这里,可以搭把手。李军说好。黎斌便把李军扶着去了厕所,等待的时候,他对李军说:“军,我准备过几天再去你说的这个位置去找下。你等我消息。”
李军说好。
过了两天,黎斌带着陈小英一起再去了李军说的这个地址。俩人专门找那种老头问,结合李军说的细枝末节的信息,问了大概一上午,还是没啥消息。好在俩人即将放弃的时候,路边有个在下半城做“棒棒”的说:“你们怎么不问问我?”
这个“棒棒”,肩上背着一根楠竹扁担,扁担上缠着一副粗麻绳,坐在路边揽活。“棒棒”,在东川,有几百年的历史。东川本身是一个两江交汇的码头城市,以前货物在码头卸下来,需要有大力气的人帮着扛运,于是诞生了一批卖力气干活的工人,他们就是靠着一根楠竹扁担,一副副麻绳揽活,于是就被人唤作“棒棒”。
黎斌大量了一眼这个棒棒,走过去蹲下来说了下情况。只见这个棒棒笑了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一点生活常识都没得。这种打听人的事,问我们这种走街串巷的人噻!”
黎斌也不跟棒棒计较,说:“那就请这位大哥帮帮忙。”
棒棒看都不看黎斌一眼,伸出三根手指,闭口不说话。
黎斌看着陈小英说:“给这位大哥三十元吧。”
陈小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三十????”
黎斌“嗯”了声,示意她赶紧给钱。陈小英也就掏出三十元钱,塞给棒棒。棒棒这才指着前方转角说:“转角那里,转过去,走大概五十米,有个火锅店。就是你要找的那家火锅店,但是可能老板不在店里。你去问问吧。”
黎斌原本还想问问这店靠不靠谱,但话到嘴边咽回去了。毕竟这店靠不靠谱,棒棒说了不算。他说靠谱的话,是不是真靠谱也没谁知道吧。
黎斌跟陈小英到了棒棒说的这个店的店门口,仔细看了下,的确跟李军描述的有些相似,不禁暗自高兴起来。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凑过来,问二人有何贵干。
黎斌便把来意说了一次,小伙子原以为二人要吃火锅,现在听说只是来找老板打听日记本的事,顿时像泄气的气球一般,毫无生气。小伙子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这事也只有问我们老板的老爹,不过老板和他爹最近都不在东川。”
陈小英问:“那在哪里呢?”
小伙子爱理不理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去广州了,也可能去浙江了。反正俩人有钱,到处游山玩水也不一定呢。啥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你改天再来吧。”
黎斌见小伙子这副势利眼的样子,心里火冒三丈,但是想着是来求人的,便忍了又忍,强装温和地语气说:“那谢谢小兄弟了。如果老板回来了,请他务必联系我。这是我的地址。”他把自己的地址递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看都没看具体的地址,随手接了之后,往屁股后的口袋里一塞,说:“好吧。你们回去等消息吧,我也要开始干活了。”
从火锅店出来,黎斌对陈小英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眼睛里全都是钱,全都是生意。你看我俩都进店了,虽然是打听人,但眼见中午,也是吃饭的时候,这小伙子口气稍微好一点,我也就可能留下来吃火锅,照顾下生意。”
陈小英说:“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赚钱呀。”
黎斌说:“都做了餐饮服务业这一行,如果不把服务做好,那么餐饮绝对失败。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能开一家火锅店,除了味道好吃之外,我一定会要求所有人把服务做到极致,要对每个进店的人当成祖先一样服务,即便是进店的客人不吃不喝,也要像对待祖先一样对待。要让每一个顾客进店后,享受宾至如归的尊宠感。”
陈小英说:“咱们现在还不是可以这么做!虽然我们开的只是一个小餐饮馆子,但我们仍然可以吧服务做好。比如进店的客人,等待上饭菜的时候,可以吃点免费小甜品,可以享受免费做指甲服务,可以观看免费节目······等等。让顾客进店,目的是吃饭,但不仅仅是吃一餐饭。进一次店,享受的却是全方位的尊宠服务。”
黎斌不仅仔细地盯着陈小英看了一眼,说:“你这些都是哪里学的?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有这么好的想法。”
陈小英说:“你不知道国内有一家火锅企业已经是这么做的么?这家火锅企业,1994年在四川简阳正式创建成立,现在都快五年了。我之前听一个朋友说过,这家店里的服务,简直做到你心服口服。”
黎斌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看咱们有机会可以亲自去这个火锅店看看,学习学习他们的企业文化。”
陈小英说:“有机会一定去。对了,我刚才说的,你觉得可不可以试一下?”
黎斌说完全可以。二人开车去了医院,把找到火锅店的事,给李军说了。李军很高兴,坐起来说:“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找不到的。那日记本呢?”
黎斌说了老板和他儿子不在店里的事,李军又有些情绪激动,说:“兄弟,你最近多去帮我看下。真的,我感觉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日记本了。如果找不到它,我觉得我一定会满带遗憾的。”
黎斌说:“我每周去看三次,一定去帮你找回来。”
陈小英见李军这样子,心里有些不太适应。隔壁两张床的病人,一如既往地要死不活。她觉得病房太压抑了,又看到李军脸色苍白,说话气若游丝,当下便说:“军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
李军用力咳嗽了几声,等静下来后说:“你说吧,小英。有啥事都直接说。”
陈小英说:“这日记本对你真得很重要么?”
李军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这么说吧,小英,我知道我时日不长,不知道能不能拖过这个年的年底。我这一辈子,与两个女人纠缠不清。一个是林淑琴,我爱她,爱过她。她爱我,爱过我。但我们没能走到一起。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人世间的情感也多半如此。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一定会是遗憾。我想,我跟林淑琴,就是这样吧?与我纠缠不清的另外一个女人,便是陈虹。她爱我,我喜欢她。我对她的喜欢,是像兄妹一般。对她而言,我们也是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一定会是遗憾。我把她当妹妹了,那份情感只能放在心底。但是林淑琴,是我这一辈子的疼。是我一直没走出来的那个坎儿。回到东川,无处不是她的音容笑貌。再想到我当年写过的那些情诗,你不知道,这个日记本,对我来说,这像是长在心底的一根刺,总想拔掉。”
陈小英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一时间陷入沉默。她的任何语言,任何应答的语言,在此刻,也许都毫无气力。她没想到,李军竟然是这么一个痴情的男人,也只这么愚蠢的一个男人。说他痴情,是他多年以后,还一直念着林淑琴。说他愚蠢,是因为他多年来,还一直念着林淑琴,哪怕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林淑琴都成家立业,已相夫教子了。
人间何处无芳草,何必独恋林淑琴!
黎斌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李军:“军军,我问最后一次,你确定不告诉林淑琴你的情况?尤其是日记本的事?哪怕在你死之前,见你一面也好!”
此时,外面走廊里,有两个护士在聊天,其中一个说:“新闻说再过不了多久,就要跨年跨世纪了。我们都是跨世纪的一代。”另外一个护士说:“要是我跟我男朋友能一起跨世纪,该多好啊。”
李军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直到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如果我这病,能跟我一起跨过1999年12月31日,那就告诉林淑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