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织曾经一度恚恨自己的父亲。金景缎,她幼时最敬仰的父亲,无疑是她最值得信赖的依靠和超出了父女关系的好朋友。可是,有时候幼小的她还不太明白父亲的心。小孩子总是喜欢揣测大人对自己的心意,但总是也猜不到个所以然。于是产生了误会。在那件事发生以后,金织恨透了父亲,以至于认为他只不过是表面装的像个君子,背地里却是个偷奸耍滑的伪君子。
有时候,金织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对他是敬爱对一些呢,还是忿恨多一些呢?想起他的时候,是泪中带笑,也可以笑中带泪。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有时候金织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曾经饱读诗书的文人的手。可是后来,当她独自跑去金景缎工作的码头,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曾经拿笔的手拿起了沉甸甸的货物大箱子。她感到悲哀。如果读书不是为了成为“人上人”,不是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曾经这样天真的以为。可当她看到父亲卷着袖子和工友们一起搬着货物在繁忙的码头上来来往往,浑身大汗,却又有说有笑的,疲惫中带着一丝希望的笑之时,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哭。母亲从来都说她多愁善感,将来必然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她抹着眼泪,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路过的工人见了,以为是跟家人走丢的小女孩,便把她带到了埠口商会里,发出通知,不多久,金景缎便急匆匆地跑来了。
父亲没有责备她自己冒冒失失地跑来,而是拉着她的手,蹲下来,为她抹着眼泪,问她为什么而哭。可是金织也比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见到了繁忙的码头而哭,还是因为孤独而哭。对于金景缎的疑问,金织只是回答道:“我看见埠口处停留的一艘艘船,它们扬帆起航,或孤独或结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金景缎有些错愕,但随之由衷地露出了笑意,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脸上,笑着说道:“是因为这?”
“那还能咋嘛……”小金织以为是父亲嘲弄她,于是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小脸也红了起来。
金景缎微微一笑,随即将小金织高高抱起,指着快要驶到天际线的船,柔声说道:“小织为何要伤感呢?那看那些孤独的小船,它们载着满满的货物,带着水手一家人的希望,驶向了远方。瞧啊,连太阳公公和河流小姐也为他们祝福。他们强悍坚定,无所不能,可以战胜惊涛骇浪,也可以克服严寒酷暑,他们可以失去一切,但是从来都不会心目中的理想与希望。他们明白,这小小的宁静的港湾,不是他们的归宿,而是一个过客。他们终将离开平静与安宁,驶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却从来都不后退。”
临近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在天空中翻卷着,一道道橙红色的光芒透过云层落到大江上,那一只只小船,就披着光芒,闪闪发光驶向未知的远方,直到它们都完全融入了天际,最后都再也看不见。
父亲抱着她,她不由得也搂住了金景缎的脖子,眼泪又开始掉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独和悲哀笼罩着她,让她的眼泪也染上了夕阳的余晖。
金织看着父亲,只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远方的落日,眼睛里的夕阳似乎也带着希望和憧憬。
她不由得问道:“老爹……你有一天也会像船一样,驶向远方吗?”
金景缎淡淡一笑,柔声道:“也许有这么一天,我也有可能要扬起风帆,去往那很遥远的地方……”
他刚说完,小金织顿时感觉悲伤无法抑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倒是让金景缎为难了起来,不断地安慰金织,过了好久,她才缓缓收敛了哭声,转而间断地抽泣起来。
她眨眨眼,睫毛湿漉漉的,一双眸子像是秋水一般澄澈。金景缎见到女儿这般无辜面貌,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已经那她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和母亲呢?”金织呶呶不休地追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为什么?你不爱我们了吗?”
对于小金织连珠炮似的追问,直狂轰滥炸的金景缎有些晕头转向。他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脸蛋,说道:“有时候,离开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的太过深沉……”
“不明白!”小金织抱怨道,“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她边抽泣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什么比跟爱的人在一起更重要呢?”
金景缎忽而有些忧郁了起来,他犹豫片刻,这才喟叹道:“小织……如果人们心中有爱,千山万水也只不过是一纸的距离。而无爱之人,哪怕他们天天黏在一块,也还是心有嫌隙。”他笑着看向小金织,说道:“老爹就算是在遥远的天边,也还是会爱着你母亲和小织,也还会思念着你们,这些,并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若是因为距离这种小问题就放弃,那可能还是不爱吧……起码是不够爱的……人这一生很短暂,偶尔老爹也想做几件到老了可以笑着吹牛的事呢!”
那时候,小金织并没有意会到父亲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当她豁然开朗之时,才发现,父亲早已经远远离开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
金景缎一直在想,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小织会感激他吗?会敬仰他吗?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若是可以,他真的想亲眼看一看,陪她一起长大。但是不能。虽然他们现在近在咫尺,橙红色的夕阳落在他们身边,一种莫名的愁绪笼罩在二人心头。
也许,分别只是命中注定的一个过场。每个人都躲不了,只能带着告别的心情,来黯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