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的日子过了几日,吴雪闲来无事,练习修习之余,那些纷杂的思绪渐渐远去了。他依靠在大槐树下的藤椅里,阳光从叶隙里抖落,晕晕闪闪,映照在纸页上。
这样的日子里,时光也变得很慢,悠闲地徜徉着,在街角转了个弯,到了岁月的深处。
百里家的事情也渐渐淡去,只余留街市坊间的些许闲话谈资,就此作罢。
吴雪手中拿着一本佛经,那部经卷正是惠悲大师信中所赠的《普罗经》。这是少林九秘宝之一。他困倦着眼,思维也变得懒懒散散,只看了两页,就睁不开眼来。
这本经卷里并无传言那般是有着无上秘法的武功秘籍,里面只是记载了诸佛菩萨事迹,类似于一个一个寓语箴言。
吴雪不由得苦笑,江湖人都认为《普罗经》所记载乃是无上绝学,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如此。若是他们得知,恐怕也会目瞪口呆。
可也就是这样的物件,却引来无数人觊觎。吴雪心想若是教江湖人得知此秘宝在我手中,恐怕往后就再无宁日。他不由得苦笑。
对此,张节陵的说法是:“这是惠悲那老家伙遗托于你,就要承此重任。”
吴雪问道:“那惠悲大师信中所说‘以补当年之憾’是什么意思?”
张节陵只是打个哈哈,找了借口掩盖过了。他说道:“谁还记得呢?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每想这些,吴雪都感觉头晕。从心里蔓延的忧虑怀疑顺着麻木的脖子传达到大脑,每每教他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惠悲大师似乎是知道我的。吴雪想。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小名叫“雪容”呢?惠悲大师说的“憾事”究竟指何事?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把书盖在脸上,他有些困倦了。
午后的暖风徐徐吹来,在庭院里绕圈。麻雀似乎是首先得知春风骀荡,在枝丛间跳跃啁啾。
真安静啊,吴雪心想。安静的似乎有些不像话。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寻找、回忆、迷失、解谜的生活,这些东西充斥于他茫茫的旅途之中,让他已经忘了所行为何。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那是简单试探的触碰。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想让他清醒,抑或是纯心想要捣乱他的睡境。
吴雪迷迷糊糊地以为是麻雀落到了他身上,遂动了动身,以示驱赶。
可那轻微的触碰依旧在持续,吴雪道:“别闹,雪公子要睡觉……”
过不多时,这轻微的触碰又变成了瘙痒。
吴雪一惊,心想难不成是毛毛虫掉到衣服里了?!
他猛然坐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动衣领。
可是没有预料的毛毛虫,他的面前半蹲着一个人。一个巧笑嫣然的人,蝶梦。
她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抿着嘴唇,眼中带着揶揄的笑意。
吴雪心想这可真难得,她不是怕我厌恶我吗?又怎么会来招惹我?
他笑说道:“咻……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毛毛虫呢……”
蝶梦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俏笑道:“毛毛虫?我怎么没见什么毛毛虫?”
吴雪把经卷打开,假意看着,说道:“这只毛毛虫是看不见的,它像是落在心里,扰乱了修业者的奥法。”
蝶梦古怪地一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噢……这就是这本经卷里告诉你的?”
吴雪难得觉得安闲,又想她素来畏我,又有何事来见?于是便问道:“蝶梦姑娘平常这个点都在午睡,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蝶梦眼眸略微闪动,道:“先前几天不舒服,睡得太久,现在倒是不困了。”
吴雪笑道:“那现在你觉得如何?”
蝶梦仰着脸,撇撇嘴说道:“现在感觉嘛……真是好的很呢!”
吴雪苦笑。他发现她总是喜欢把尾音咬得很重,也很喜欢用语气助词,好像是要强调什么一样,又好像是无意间透露的纯真。她究竟想说什么呢?吴雪搞不明白。
他低垂着眉眼,面带笑意,说道:“那就好……否则,我倒是很愧疚……”
蝶梦一怔,那双妙目闪烁着三月春光,她忽而低下头,手指不自在地勾拉着,笑容在她脸上忽隐忽现。
吴雪看着她这幅神情,有些奇怪,但也只当作是小女儿家的羞涩罢了。
良久,蝶梦也不看他,只轻轻说道:“你愧疚什么?蝶梦身体不舒服跟你这家伙有什么关系?”
吴雪原本只是想诈她一下,不过到这里,却发现言辞谨慎,毫无泄露。他心想自己大概是多疑了。
他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我跟蝶梦姑娘同样丢失了部分记忆,倒也是同病相怜。”
蝶梦眉头微蹙,说道:“你忘了什么吗?”
吴雪靠回藤椅,枕着双臂,悠悠说道:“我好像忘了八岁以前的事情。”
蝶梦听了咯咯直笑,说道:“八岁?那也太过久远了,那些记忆大概不是丢失,而是淡忘了吧?”
吴雪笑道:“这跟淡忘不同,而是空白。”说着,他站起身,原地转圈,沉吟道:“是空白。你明白那种空白吗?”
蝶梦见他神色凛然,又言之凿凿,就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轻声说道:“大概……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吴雪道:“是啊……我记得那晚跟你说过,有些事,忘了比记得要好。”他嗤笑一声,兀自摇了摇头,“我这么跟你说,我最近却找不到……”
蝶梦道:“因为好奇?好奇过去的一些事情?”
吴雪道:“也许……可我总觉得不该就这么忘了,不该就这么随随便便抛弃了一段时光……我不知道那短短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也许只是一些无足轻重、家长里短的小事,但我总是有些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告诉我,若是就这么忘记了,可能会错过很多事物……”
这是他第一次跟蝶梦说这么多话,就好像是早已经预谋好,只等着一个契机,就能喷薄而出。
他抬起头,凝望着飒飒树叶,一只甲壳虫顺着枝干向上爬着。
沉默良久,他无意间回头,却看见蝶梦眼眶红了,神情恍惚。
吴雪叹了口气,蝶梦见他看着自己,于是立马擦了擦眼泪。
她有些失神,幽幽说道:“那些流逝的时光里发生了什么呢……”
吴雪脸上闪过一瞬的痛苦。结果,他只是淡淡说道:“不要在冥思苦想了……”
蝶梦道:“可我想知道我之前发生了什么嘛……醒来的时候就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外面尽是一些恶魔,绕着笼子打转,好像要把我吃掉一般,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恶心……”
吴雪道:“抱歉……”
蝶梦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为何外面这么喧嚣,但比起那些让我头昏脑涨的物事,我倒是觉得在冰冷的铁笼子里面更加安全……”
她抬起头,看着吴雪,说道:“直到你们来了,我却不觉得你们是救我的,倒觉得是终于到了处置我的时刻……”
二人沉默良久,吴雪突然笑了,他轻轻笑了一阵,很柔和有些自嘲意味。
吴雪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蝶梦追问道:“不会什么?”
吴雪答道:“你再也不会承受那些了。让你忘记一些事情也怕是不太可能吧……等待一个契机吧,等种子发芽,自然而然开花结果吧……”
蝶梦道:“可是我好奇……从前跟什么人有关系,又跟什么事有牵扯,又在哪个场景里驻足停留……”她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你刚才说了那种空白,你也明白的吧?陷入那种空白比身临千重万重险境还要可怕……”
吴雪笑了笑,轻轻道:“我当然知道……”接着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我记得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说‘你都不记得了吗?’我一直很好奇……”
蝶梦一怔,垂下眼帘,道:“那个人是谁啊?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吴雪脑海里闪过秦如梦的身影,跟眼前这个人重合了,但是她们只是形合,神却不合。
他摇头苦笑道:“说不上是重要吧……只是她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蝶梦神色间闪过一瞬的失落,她说道:“哦……这样啊……”
接着吴雪笑道:“不过她应该是个好人吧……”
蝶梦顿时失笑,面色古怪地看着吴雪,说道:“好人?!”
吴雪点点头,说道:“虽然她是魔教教主,又有一身邪术,但人似乎不坏……”接着他哈哈大笑,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大魔头呢!嘘……这话到你我这里为止,要是让她听到,我恐怕又要受罪了!”
蝶梦一愣,脸上顿时红了。愠红。
她努力地微笑着,嘴里重复着“大魔头……大魔头……”像是发了癔症一般。
吴雪一怔,道:“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见她了……她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脱离事外,又在事中……”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一拍脑袋,失声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