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士,无不是多多少少与朝廷有些关联,身为皇亲国戚的潘克明和小公子自不必说,阎浮罗也是潘克明的近身护卫。只一人吴雪不怎了解。秋良的立场教他琢磨不透。
他身负血海深仇,本该与中原朝廷势不两立才是,又怎会显露出这般恭顺谦和之态?他又是为何带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来面对这样一个选择?
或许没人能真正搞清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于极善伪装的秋良尤是如此。略显病态乖僻的容颜上,夹带着间阴间邪的浅笑,似有不可告人之千丝机密,似有迂回繁复之心潮思海。
只是看着这样一张面孔,吴雪便知晓他不可能再为自己指点迷津。在很多方面,吴雪更需要自己去面对。无论是招揽还是诱惑,也该到了自己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把自己可以选择的命运全然交给他人,无异于系绳之牛犬,终是他人之畜类玩物。
金融学上有个“触底反弹”,而吴雪的心绪也犹如此词汇定义一样,在无可依靠、惶惑惊恐之际,反而会迸发出强劲的毅力和决心,就像是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
没人能想到他会拒绝,就连小公子也不曾想到。在她与这位“雪容哥哥”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她发觉他实则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佻达,甚至有时在言语之间,可以发现那隐晦的凶狠与坚韧的决心。
她心想,这位哥哥只是看起来像个圣人罢了,虽然他一副老实谦和、克己复礼宛若一个当世之贤达的模样,但那只是他的表象罢了。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市井无赖,藏着一个阴狠的恶魔,藏着一只受伤之狼。
看吧,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毒目光,还要五官之间巧妙达成的坚毅,虽跟一个温润如玉的传统儒雅公子大相径庭,但也正因此,才让长孙玉殷深为着迷。
他的表象,谦和有礼,那是他的保护色。他的内心,极其贪婪,那是他深藏不露的虽死不易的决心。
吴雪,或者是雪容,你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怎样不为人知的世界?
长孙玉殷嘴角浮现一丝玩味、赞叹的冷笑,说道:“为什么拒绝?难道是因为世俗所谓的‘可套’?”
阎浮罗轻笑道:“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可套。”
秋良在旁默不作声,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双眸也恭顺地微垂着,依旧保持着神秘的笑意。
得到了吴雪的回应,潘克明并没有显得很讶异,一双遒劲有力的手在下巴上摩挲着,良久,这才说道:“你觉得朝廷已是垂死之龙?此刻宣誓为朝廷效忠,是在跟有着推翻朝廷实力的五派八脉为敌?还是说……”
他踱步至窗前,看着夜空中蒙着异色云翳的月亮,沉声道:“还是说……你也想加入到反抗朝廷的浪潮之中?”
他的语气很轻,毫无朝廷命官惯有的威仪,甚至像是无力的嗟叹,像是病重者无奈的喘息。
语气虽轻,言重千钧。
阎浮罗怪异地冷笑一声,看着吴雪的眼神也似乎变了,变得阴冷,甚至充满了怜悯。只有他知道,就算是垂死挣扎的朝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惊人的力量。
只有他见识过。能令一个自命不凡并且目空一切的人俯首称臣的力量,绝非是一人一军就可以媲美的。那是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力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光辉与神圣意味,一下子就令这位羁旅数载的浪子心悦诚服。
所以当他听到吴雪的回答,不由得心生讽意,只觉得他把路给走歪了。
“小子,五派八脉这种腐朽衰败的顽固派,早该随着历史而湮没了,你绝不该断然拒绝朝廷的美意。”
吴雪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遵循己心道:“在下对于朝廷之上、江湖之下的事常感力不从心,实非不知好歹之人。”
长孙玉殷贸身踏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潘克明伸手拦下。他冲吴雪抱了抱拳,不无可惜道:“如此,某也不可强人所难,只盼安好。”
吴雪同样回了回礼,心里却总有股说不上的滋味。
他想,自己究竟是错过了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为自己谋了一条更加宽达的道路?
功名如何,利禄如何,并非吴雪之所愿。他只想赶快回去,务必确保兰儿完好无缺。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在临别之前,长孙玉殷却忽然狡黠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对着他耳畔悄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绝对瞒不了我。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无论何时,朝廷的大门都会向你敞开……”
吴雪只觉得莫名其妙,只礼貌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只见他身如孤鸿寡鹄,但步伐却无比轻快、畅快,很快身影便隐没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
在他离去后,屋子里悠然飘然一声哀叹,不知是遗憾还是落寞。
阎浮罗轻笑道:“怎么,对于他的选择,你觉得很遗憾?”
秋良淡淡道:“并不。”
“哦?那你为何叹息?”
秋良笑道:“我只感觉我做了一件错事。”
阎浮罗玩味道:“什么错事?”
秋良喃喃道:“我不该想着要把他推向朝廷,在江湖上,才有他大有可为的机会……”
潘克明笑道:“展翅之鹏,必将翱翔与九天之上,为时尚早而已……”
长孙玉殷却道:“明明是命理不凡之辈,却偏偏要做那草莽土夫……”
潘克明笑着摇摇头,“殷儿,你莫不是也觉得他不错?”
长孙玉殷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深意,只是笑道:“当然不错,雪容哥哥若是隐没于市井,那才可惜……”
潘克明轻喟道:“可惜……”
吴雪感受着耳畔浮动的呼哨,感受着林间无形的阻力,但他衣袍烈烈、步履生风,心中未曾有过懊悔。
正待他更愈加快脚步之际,互感一阵怪异的气息。风絮只在一瞬间同步歇止,整个林子安静得犹如死地。
接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划破天际,其后便是肆声的嚎叫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