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先生未有动作,眼神轻蔑,虽后听她道:“好小子,你这右手,还藏有几分玄机。这等意外收获,在实力悬殊面前,无事无用功!”
这话一出,墨茗不由眼睑微微抽动,李冈鸿则一脸不知的看着二人。
“有些时候,饮酒醉了,当真羡慕你们这类人。”
然,语气之间,李墨二人却是听到了几分悲哀,这几分悲哀同样令二人不自觉产生了共鸣。
“你可知,一个书院,弟子近百人,无一人在你之下,人人嫌,人人厌的感觉?你可知,他人一目十行,过眼不忘,而我,却是头悬梁锥刺股,年复年,仍读不懂一本《礼》?”
你可知,琴棋书画,他人文人墨客;你可知,礼射御数,他人英姿勃发。
驽马千里之行,苦闷悲痛,良驹如何懂?
八斗先生的眸子再露凶光,然,李冈鸿却见杀意淡了几分,听她继续道:“人之初,本当平等,为何总有人天资卓绝而不珍惜,而我辈,苦心修行却仍只能换得几声嗤笑,我不服,不服!”
墨茗手中剑墨色淡去,渐渐化为寻常宝剑的银白,他对八斗先生竟同样没了杀意。正要开口,却是变数起,忽然漫天疾疾风雪。雪花如镖,自空千百里而落,靶心之人,正是墨茗。
李冈鸿愤怒看向八斗先生,八斗先生同样一脸茫然。这,莫不是清澜天劫?
不可能,自己清澜一境已苦心经营三十载,不曾遇天劫,这小鬼不过二十过几,入这修为一境怕也不会太久。突然,她明白了,她大笑。她再次看向墨茗,竟是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她微微点头,满意得笑了。
八斗先生松开了手中剑,只见她周身黑晕,如孔雀开屏,满尾黑羽。
几声仰天笑,听其豪迈言:“天要收你,因你破了天规。老身救你,因你不遵天规!”
只见八斗先生万千黑羽化作飞刃,回转三人周遭一丈之地,黑羽飞刃化作的圆球包裹三人。李冈鸿闭上眼,细细去听,兵刃交接,如嗜血沙场。
那金属相击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睁开眼,看到八斗先生此刻力已吃紧,稍有松懈,怕是三人同时为这漫天飞雪而丧命。
就在此时,再是变数生,风雪之中白光笼罩,一白衣剑客自光中飞跃而出。手中三尺长剑明白若雪,俊子英姿如暗夜流星,耀眼,惹人。
看到这道白影,墨茗心安了,而精神稍一松懈,竟是身如千斤重,手中莫语剑落地,身子垂直倒了下去。
白衣剑客自知不能再耽搁,倾己身修为灌入手中洁白无瑕的宝剑,一剑挥斩,剑芒之盛,好似将要撕裂天空。
风雪为之退散,八斗先生也散去黑羽,同样,松懈之后不由单膝跪地,开始喘粗气。
她低头看去已昏厥过去的墨家少主,或,这便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究竟如何理解?是说老天爷毫不仁慈,将万物当作没有生命的贡品?亦或,老天爷眼中,万物平等,无贵无贱?
自己何曾没有想过舍了清澜境,一切重来,再由洪荒破鸿蒙,或哪一日,侥幸得了四重境,五重境,熬不过天劫,死了便死了。
可,江湖晚辈,为何会有那般多年纪轻轻破洪荒,随后不过而立的年纪便入鸿蒙应天劫的角色。这等天之骄子,如何令人不嫉妒,不愤恨!
可,小子,既然你已跨入清澜境,再过个十几年,稳固了境界,可等同鸿蒙五重境,为何还要再去尝试破鸿蒙?是这伪鸿蒙五境满足不了你?亦或,有人不愿意只看你停留在这清澜之境?
八斗先生看向白衣剑客,面容清秀,身材单薄,即便细细看去,依旧雌雄难辨。
这白衣剑客看自己的眼神之中竟没有恨,也没有杀意。同样,如同看不出他的性别,从他的眼神中,也看不出半丝情感。
“你就是游灵溪?”李冈鸿如是问,他虽是易水寒的人,却是暗影卫。他虽是暗影卫,但他第一身份,是临城谋士李家嫡孙。
易水寒三巨头,相对常见的雷牛同另一位神出鬼没他不曾见过的血凤凰,他更好奇的是那位总会在墨茗危难之际救他性命的游灵溪。
游灵溪偶尔会出现在易水寒,所执行任务,均万分危机。
据闻他可敌冷主,亦据闻,他不过阴灵。
游灵溪握紧剑,走向八斗先生,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冈
鸿却喊住了他,这一喊,腹部被风摧之贯穿的伤口轻微裂开,血将青衫染得更红。疼痛难当,李冈鸿却仍是先开口喊住了游灵溪:“茗弟恨仇更知恩,她虽是冲我二人而来,同样毕竟是救了我二人,恩仇相抵,现在杀他,怕茗弟也是不愿。”
游灵溪低头看去李冈鸿,这人,为何自己莫名熟悉。
是何时曾与这人相熟?这等疑惑不过一瞬,他再次扭头看向八斗先生,依旧没有感情流露,将被李冈鸿拔出身体丢在地上的剑挑向八斗先生,意思再明白不过,走,亦或,滚。
八斗先生拾起风摧之,狼狈模样早已不是最初那水灵乖巧的江南女娃娃,泥土脏了白嫩干净的脸同衣衫,头发散乱,嘴角更有没擦干净的黑血。
她没留下一句话,亦或感恩,亦或他日再见同样不留情等等,拖着剑,走了。
李冈鸿看着远去人的背影,她,她的人生究竟有怎样的故事?
这青衫书生竟突然好奇,二十六年来从未对一件事情如此好奇。如今这积载了二十六年的好奇心一下爆发,却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原本是要来杀他同墨茗的女人,一个可能年纪要长于他母亲甚至他祖母的女人。
李冈鸿稳住气息,腹部伤口虽重,但万幸自己避开了要害,调息几个月或半年也该无恙。
他看向了游灵溪,依旧书生气,恭敬作揖,道:“先生既然是游灵溪,可能将茗弟送回墨家。”
游灵溪的脑袋微微一侧,意思也很明白,他在问,那你呢?
游灵溪或许没有感情,但墨茗不相信他真的没有感情。
李冈鸿也相信,游灵溪有感情,否则他为何会关心自己的伤势?
“若可以,请先生代为转告茗弟,为兄······”李冈鸿顿了下,犹豫许久,缓缓开口,“草民,李冈鸿,志在云游四方,书画天下。或是以后,没有机会一同赏松画竹,望他,担待。”
游灵溪将莫语剑同他自己那柄洁白无瑕的三尺剑一道背在了背上,又横抱起昏睡过去的墨茗。
那画面颇为有趣,不足七尺的白衣人,背着黑白双剑,横抱着一个近八尺的黑衣公子。游灵溪停了下来,他开口了,他留下了两个字,随后足下生风,很快没了影子。
保重!
李冈鸿拾起了自己那柄碧青色的剑,看着这把样式如文剑的武剑,不由心生感慨。他取下了背着的画卷,展开。他坐到了一个松树下,开始仔仔细细看这幅画。
那是一幅金陵城的人世百态图,长街花楼,有鲜衣怒马却被衙役拦了道的公子,有娇羞若花惹人怜的小娘子,也有二人并排长有百人的巡城甲士,有街边叫卖家养土鸡的农妇,城西又有举着锤子忙活的铁匠,有······
李冈鸿咧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干净,也多了份与世无争。他将画收回画筒,又开始看自己这把碧青色的剑。
这把剑是墨桑一生之中唯一完成的作品,也是这墨家之主送给自己这卑微下臣的弱冠礼。
他说:“剑,是剑客最为亲密的伙伴,他们的名字,不该由铸剑的人给予。”
六年了,自己始终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不如,唤你青燕如何?”
李冈鸿看着手中的剑,这次笑得有些过分,口中又是呕出了一口血,腹部自然也是疼得厉害。他将才取了名的青燕放回了画筒,握在手中。起身,看着这棵松树,又回身,看去山脚下的村庄。
风起,寒。
又见他右手双指合一,为剑,连挥四剑,斩尽松树旁石壁上的藤蔓。又是屏息凝神,约摸过了一刻钟,再次挥动剑指。
风吹散石壁上的碎屑,见:
笑红尘人生知情恨,看须臾间百变莫测。
天下河山何处可觅,风流人愁燕知归处。
西风吹尽多少情恨,书画不尽侠者气概。
三句尽,双指迟迟未再动作,最后,一笑散了剑气。
不过下一瞬间,剑指再出,石壁上凿开一洞,将手中画筒摄入,再由土石封死。手缓缓摸过石壁,不见哀声不见叹气,却是如疯子一般哈哈笑。
李冈鸿再次看向天水山庄方向,不由自嘲道:“茗弟,你我情同手足多年,为兄今日却动邪念想取你性命,当真不配为人。既然为人臣子,不能对世子殿下出手。那么黑颈鹤这号人物,就由为兄替你除去好了。”
金
陵城李家嫡孙李冈鸿,就这么哼着曲子,疯笑着下了山去。
无论八斗先生今日是否出现,今日过后,天下间,再无那一袭青衫的公子俏。
我欲书画山河万里,旖旎风光青衫行。
我欲琴歌千秋万载,余晖悲鸿不复还。
一天分昼夜,虽昼夜时不相等,但总会交替。这一天的夜来得也如往准时,然,这一天的夜,金陵城溜出了一个公子哥。
敢夜禁后出城而无人敢拦的,自然也就一个人,朱一诺。
这二愣货骑着白马飞尘,背着那把富丽的双龙宝剑,出了金陵,沿官道出发直奔墨县。
小王爷虽说是仗剑快意了一把,可苦了守城的那个小队。守将革职,无辜吃了三月牢狱饭,其余十一卒子,被杖三十后发配骆县。
临城下分四郡三十六府二百八十八县,这个骆县,是这二百八十八县中最为穷僻所在,也是与煜城相交常有摩擦的小地方。
朱谏男听到祖父竟是这般责罚,也是觉得过重了些,但又不敢违抗。只得私下取令,这被发配的十一人一年之后可在骆县退伍,根据军阶分配田宅。
朱谏男放下手中书简,今夜,这金陵世子的脸色较之往常,更加糟糕。
身旁的护卫雷牛虽如以往身子笔挺得如同铜铸雕像,但那双黑招子时不时瞥向世子,也说明了一切。
朱谏男轻轻拍了拍手,一个青衣剑客不知从何处,身影闪动,在他的书桌前单膝跪地。
“三恒,唤上你的兄弟,你们这一队,即刻出发墨县,追上小王爷。”
这被唤作三恒的易水寒剑客犹豫几隙功夫,问:“世子殿下,可能使用······”
不等这剑客说完,朱谏男却是点了点头,意思允诺。三恒起身,抱拳行礼,随后又是身影闪动,不知自何处出了这金陵世子的书房。
朱谏男将一支狼毫笔取下,蘸墨准备书写,落笔,一边好似自言自语:“知无不言立有天下名榜,如文人墨客的‘相如榜’,又如倾国倾城的‘西施榜’,在如天下剑客垂涎的‘青锋榜’,亦或万般兵器皆纳之的‘万夫榜’,亦或茗弟曾有列名的江湖后辈‘虺鸾榜’。可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朱谏男共写了三个字,对他的书法,他并不满意。
他总是愤恨,李家小子李冈鸿的书法造诣碾压了他太多太多,不过,这等小嫉妒倒也不是不能为人知。他看着自己才写好的三个字“雾中花”。
知无不言还有一个榜,却不让世人知,“雾中花榜”。上头记载了这天下各大人所不知的暗世界门派组织,比如,他朱谏男的易水寒,正是这雾中花榜上名列二位的暗世界组织。
天下武者千千万,其中用剑者居多。而一个组织尽是剑者,且剑客修为尽是元祖之巅,这样的组织究竟何人权掌?也实在令人不解。
智者一如知无不言,也曾调查世家门阀无数,排除金陵王的理由很简单。金陵王朱家在江湖上一直扶持的暗势力,不就是墨县的墨家天水山庄么?
一个江湖不过这般大,明面一个墨家庄,暗中一个易水寒,即便智者一如知无不言,也是不敢猜测。
朱谏男将扇子收起,他实在不解祖父今日的决断。在自己书房查遍秘策千百卷依旧不得答案,只得遵从。
雷牛将狐裘披风给世子穿上,听这面色凄白的世子声正唱腔:“来来来,吾等剑客,随本王,同赴墨县,见新主······呀······”
话落,这书房竟是挤满了人,有齐齐单膝跪地的,又闭着眼靠在书架或墙边的,更有坐在房梁上叼着狗尾草的······
这些人样貌不一,气质千差万别,唯一的相似处,均是一袭青衣,背负长剑。
朱谏男自一名身材矮小,微微佝偻的,明显是名老者的剑客手中,接过一水白脸戏剧脸谱,戴上,声忽变,异常低沉,却是霸气:“汝等,随本王,出城,迎战!”
旁人不知,雷牛如何不知。他不过受人所托,护他左右,万不该干涉决断。
实不明白,手足之情,为何经不起一丝猜忌。这无根未见果的猜忌,又为何,需以杀了断。
黑颈鹤来的时候,雷牛自是在旁,听了来报,朱谏男的脸色说不出好坏。
是在可惜那个疯婆子失了手,亦或在窃喜自己的弟弟本领已通天。